鬆子看見她不動,真急了,走上去又敲了她一下,他壓低著聲音同她說:
“你想不想吃西瓜?你要是回去了,我替你弄來。”
她意識到她是妨礙他了,但她還是不想走,她一人怕回去,她希望他能帶著她。
“我要告訴你,那廟裏有兩隻大狗,它要吃掉你的。你又跑得慢,它隻要一口就會咬掉你一隻腿,你活不了,而我呢,爸爸要打死我的。現在,你回去吧,我望著你,你去在窯裏躲起來吧。我一刻兒就替你帶西瓜來。你一定要早點回去。當心啊,前天小紐子的臉,記得吧!”
小三子被他駭得軟了,她望望前邊,一個籠籠的可愛的小村,那裏有甜的西瓜,有許多好吃的東西,卻有著咬人的大狗,她望望後邊,一個平躺著的山坡,伸展著黑暗,說不出有許多怕人的東西藏在那些草裏,那玉蜀黍田裏,那些從遠處那座大山上來的怪物。她沒有了一點力氣,她感受著一種壓迫,可是在來不及央求或是跟蹤的時候,鬆子已經向狗吠的那方跑去了,隻留下一句話:“快些回去了!”
從黑暗裏像伸來許多手似的,小三子駭得隻想哭,可是眼淚受一種無名的抑製,流不出來,而渾身便在一種痙攣之中抖著。她捏著心一步一步的走去。她是仍舊想追蹤著鬆子的,卻不知怎麼走上一條上岡子去的斜路了。
他單獨的跑了下來,說不出的輕鬆。他叱著狗,狗就跑回去了。他拿眼睛四方探照,這時還早,有許多人都還留滯在屋外。他躲避著別人的注意。輕聲的溜走,他來到橋頭了。他看見一大團火光在廟門外閃著,而那裏發出叮叮的聲音。他被好奇心所使,忙忙的跑到那裏去看。看見有兩個黑人在那火旁邊的砧上輪流的用打著一塊什麼東西,一個比他大的黑孩子,幾乎是赤裸著身體的,浴著一身汗,在那裏跑來跑去。他慢慢的再挨近些,他走到一株桂花下,忽然聽到有個聲音說道:“你們是那裏人?”“天台”另外一個聲音在答應,原來這兩人正坐在前麵的石頭上,火光把兩人的線條畫得很清楚。
“天台,鳳陽都是大地方。這幾年來,什麼地方都不成了。你們這來有幾天?”
“說不定,有許多地方沒有生意好做,我們又隻能打一點鏟,耙,菜刀……粗活。現在許多種田人連這些吃飯家生都賣了起來,你看這種手藝還有什麼用場。”
停了一會,那短胡子的又說道:“唉,過日子真不容易,你們一行四個人,每天盡吃也該不少吧?好在還有兩個徒弟,徒弟總該不拿錢吧?”
“真是一年難上一年,米糧貴,我們哪裏有得飽吃,還不是混混。徒弟,這兩個東西才可惡呢!他們總是偷偷摸摸;有時一些打好的菜刀不見了,或是生鐵不見了,還不是他們拿去換了錢?我是又得來給他一頓打,你看那個在燒飯的,他才有花樣呢,剛才他不見了一會兒,而我們就少了一把鏟子。”他說著說著便立起身,走到那坪上去了。鬆子也跟了去。這老板是連防備的時間也不給人的,一腳便踢在那黑小子的身上。吼道:
“你,臭東西,我們就該吃包羅麵,而你,你偷著去買燒餅吃,你不打鐵,不流汗,你卻吃好東西,哼,今晚沒有你的份!”
同時那兩個打鐵的便停了手,他們都走了過來,從一個懸著的鐵鍋去舀碗飯吃,而那個黑小子便在這裏收拾著,他扮著鬼臉,流著汗,他拿著一個水桶,就朝井邊走去。在走到黑地時,鬆子看見他揮拳頭,吐口水,而且翻了一個跟鬥,小聲的吹著口嘯,就沒入黑暗中不見了。
鬆子不敢留得太久,最後瞥了一下那漸漸小了下去的火焰,便又在那些黑樹叢下,曲曲折折的閃到後邊去,那一片有著瓜的地方。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隻有著微微的星光,四野靜靜的,然而遠遠近近都響著蛙的喧鬧。小聲哼著的蚊子,也不時掠麵飛過。鬆子快到這瓜田了,並沒有驚起狗叫,然而他卻看到在那邊的田埂上,有一小團黑影,且有一個小小的紅星在那裏閃閃滅滅。他辨得出這就是那老道人在那裏吸煙。他從來不念經,不磕頭,他鋤土,挑水,檢柴,他很少講話,他從沒有笑過,他胡子是很白了,可是他若抓著來偷他的菜或瓜,或果子的,像鬆子這樣的人時,會很不客氣的使用那一對老拳。鬆子曉得這一點,所以屏住氣,悄悄的傍著一株大樹蹲著,望住他,也望住隱在蔓生的藤葉之間的大瓜。用大的耐心等候著。
老道人卻悠閑的休息著那疲勞的四肢,慢條斯理的吸著煙,腦筋裏一無所思,在涼的夜氣,在這裏踏步。他把老眼放在遠遠的,似乎是山的那邊,又似乎是看不見的穹蒼之中,不見得他有走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