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遠遠的狗吠,鬆子似乎更急了,他覺得肚子一陣陣的痛了起來,頭也有點暈,他想魯莽的去搶,到手後就拚命的跑回去,又想去撲殺了這老道人,既然已經養了狗,何必自己還來看守?他又想放棄了這裏到別處去,然而那個瓜,圓的,有著紅肉,一掏就溢著甜汁的瓜卻把他釘著,他煩燥的想著許多不妥的計劃。
終於,那煙火熄滅了,而那頭上頂有一個小髻的道人,也站起身,巡視了一周,就踱著進廟去了。
心都快炸裂了的喜歡,他飛速的幾躥,就伏在一個果真是很大的母瓜上了。一陣清香迷滿了他的嗅覺。他捧著它輕輕的在地上敲。嘴唇上掛著長的口水,眼睛裏放著火樣的光。他恨不得一口就吞了下去,他恨不得滿抱著跑,他的手在打抖,全身也在打抖,他就要把那瓜敲破時,卻忽然,真是太奇異了,一個聲音就在他頭上響著:“幹得好!”
他嚇得幾乎呆住了,好久才把意識恢複,他拔步想跑,而一隻手,一隻有力的手便把他捉住了。他把頭側過來,原來就是那黑小子。他看見他楞楞的望著他,他的聲音是那樣刁,臉上掛著奇異的笑,他並不敢就完全放心,他惴惴的望著他。黑小子又接著說道:“幹得好!”他笑得更可怕了,看著他。
他想跑,可是那手也就更抓緊了。他清清楚楚的又聽見他說道:“不準響,你一響我就喊捉偷瓜賊。聽著我,我就讓你大吃一頓,不過,得先來玩一下,嘻嘻嘻……”
他不懂他的,然而跟著來的一種手勢,使他本能的駭得叫起來,而且拚命的胡亂的打著那個壓下來的比他大的身體。他忘記了西瓜,也忘記了老道人,忘記了一切恐怖,他氣喘的罵著。那個也不饒他,兩人就在這西瓜田裏滾在一團鏖戰了起來。於是從廟前奔來的狗就狂叫著衝來,而人的吼著的聲音也跟著來了。他們兩個都駭了一跳。趁著這一刹那的機會,鬆子掙脫了,慌忙的逃走,後麵追著幾條大狗,追著一些散落下的石頭,有幾塊打到他身上,他隻無主的惶惶的不停的亂跑,他穿過這個村,一些人家開門來看,幾十條狗都應著吠起來。幸好他沒有被捉住,他逃到岡上了,一上岡,狗也就停止了追趕,吠聲也漸漸稀少下去。他跑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跌倒在這裏。他摸著自己被扯破了衣褲,已經不成樣子了的,他摸著一些墳起的地方,真是說不出的痛楚,有幾處還濕漉漉的。他望星星,星星冷冷的閃著嘲笑的眼。他抬眼望著才來的那方,一片深深的黑暗,靜悄悄的睡著的小穀,那遠方,那有著巨牆的地方,淒慘的浮漾著三個黃色的小燈。他的難受的饑餓跑走了,代替的是更其難受的許多肉體上的疼痛,和一種被欺侮而又無告的淒傷。他用頭枕著草,草已被露水濕透,草上的一顆螢火蟲,無力的亮著那微弱的小燈,在前麵飛去了,飛到無止境的黑暗裏去了。他也有一點想哭,可是沒有眼淚。他覺他需要一點什麼,他說不出來,他卻鼓著勇氣又拖著沉重的腳步,忍著痛,一跛一跛的走上岡去,是朝著有著窯的那方。
這時的岡上,那有著窯的地方,卻攢集著一群黑影,不知有多少人說話的龐雜的聲音響著,還雜著一些喊叫,一些哭泣。還有幾個小小的亮火也在那裏蕩來蕩去。鬆子感覺得很驚奇,但他走不快,在還離有二十步的地方,他聽到一個尖銳的哭聲,那聲音就是他的娘:
“我要死了呀,我的崽都死得這樣怕人,我的小三子呀!小毛的頭不見了,而你呢,連手足也沒有。我的親女呀!”
鬆子的心像被冰凍一樣,他全身寒顫,他瑟瑟縮縮的從人縫裏鑽過去,他似乎看見一灘血肉模糊的屍身,他不敢相信那就是小三子,那個黃毛的丫頭。難道這又是那個吃了一歲的小五子肚腸的和咬壞小紐子臉的那個像狗的大怪物,從那大山上,跑過一些馬路避過了崗位上的巡警而常來到這沒有屋子蔽身的也欺侮著他們的怪物,那叫著狼的東西又來了嗎?他駭得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又聽到他的父親在許多聲之中大聲音的喊道:“鬆子!鬆子!這狗養的小子,老子抓著他時,總要……”
於是鬆子又抖了一下,他悄然的轉過身,沒入黑暗裏了。那無止境的黑暗裏去了。
一切都又沉入安靜的時候,隻還流蕩著一聲聲的那女人的,那娘的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