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老婆子又開口了,“還是上二十二號去碰一碰,不過就難為情一點,上次那五塊錢,說好關了餉就還的,至今也沒有臉去。他們自然不在乎,隻是總難再開口:不過,也管不得了,我等下就又老著臉去求他們太太,下次關了餉總得勻出來歸還才好。這是不要息金的啊!”

大家都沒有什麼說的,算是默認了這句話,媳婦又靠緊灶一點,覺得須要暖一暖身子。

大門外一隻母狗也打著噴嚏。井邊有汲水的聲音了。

二十二號裏的張媽也嗬著手站在那裏,等杜阿發汲著另一桶的水。

“湯老二呢?這末大冷的天。”老婆子在雪裏拐了過來搭訕的問。

“是的,真冷!”張媽又望著自己那雙紅腫的,有幾處爛了的手。“湯老二生病家去了。我真不想做了,想歇兩天,自己做雙棉鞋穿穿,太太又不給走啦,還欠我兩個多月工錢,歇下來這末下雪天也是無處走。這水倒滿暖熱的,就是這繩子,勒到手上就像鋼刀一樣。在家也是苦,出外來更苦。”她把桶拋到了井中。

“你們先生的什麼病,好些沒有?”

“好些了。有一天晚上他在城裏一個朋友處吃了許多東西,回來時受了涼,可把太太駭極了。先生從前也是做官的,太太天天說這都是‘窮’病,如果在從前,有汽車坐回來,就不致生病了。”

“太太這幾天好不好,我有點事想見見她……”

“忙得很,城裏天天有老爺來,你沒有看見汽車嗎?前天王老爺拿了幾百洋錢來,說是要散把崗子上的那些叫化。這錢還放在太太手裏。好像今天還有一位什麼郭大老爺要送一二百件棉衣到崗子上去吧。這也是我們先生認識的。”

“啊,真有這末回事麼?我還以為隻是講講的。張大媽,請你替我們去說一句好話,行不行,可憐我們媳婦同孫子……你是曉得的!”希望的火在老婆子的心上燃了起來,她忘記了那迎麵打來的北風和刺骨的寒冷。

張媽挑起一擔水,送來個鬼臉,輕聲的說:“哼!我們太太!曉得她!”她運動著腳,冒著雪走去了。這條路已經被踩得很糟很糟。

這個消息馬上被傳到小屋裏了。大家都很興奮著。

這個消息似乎還傳到另外的一些小屋了,大家談講著。

而且這個消息是老早就散布在崗子上,老早就被焦急的期待著的了。

“今天是二十三了呢。有個姓郭的大老爺要派人送衣服來。啊!我這什麼狗屁倒糟的褂子該換下了吧!”

“那婆娘幹嗎老不把錢發下來,她說隻一百多塊,鳥信她,我看總該有三四百。”

“全是天爺不張眼,要不是這場雪,總該早發下來了吧……”

幾十個小蘆席棚錯錯落落的全躲在雪裏了,低低的遮遮掩掩露出一部份襤褸的臉相。這裏沒有一株樹一棵草去點綴一下風景,隻是一片的茫茫的白色,沒有一隻夾尾巴的狗,沒有一隻濕著羽毛的雞,沒有一隻小的覓食的麻雀。不看見一個生物,人全躲在棚子裏了。有的三個,有的四五個,也有全空了的,那些趕早就進城去了的全家。棚子裏有半方丈大的地方,地上堆著草,蜷著人,擠著一些破洋瓶,破罐子。一個什麼裝香煙的紙盒裏,塞上了一團灰色的也許是藍色的破布。一隻舊鉛皮做的灶,灶邊亂豎著一束高粱杆,或是一串枯了的黃葉,那是他們小孩用鉛絲在大路上拾來穿上的。蘆席縫隙裏吹進來有勁的風,和飄來涼的雨雪。他們望不見天,他們的門是閉著的,但他們卻看見天,那個灰暗色的,而且會黑暗下來的天。屋子裏什麼地方全有冰凍,那些縫隙裏,那些盛過水的罐子裏,那條破被上,那些頭發上,那些從夜裏剛醒轉來的鼻孔上,甚至那些心上,也全有些冰凍,幸而這幾天來的消息,活潑了一下他們那僵硬的麻木了的思想,他們感到有人在關心他們,還要拯救他們。尤其是他們又可以恢複,他們發現自己又有了希望了。

“二十三了呢!”

“二十三又怎麼樣?”

“來查過戶口的那個管事講的,他不會騙人。”

“要那個錢也快點拿來才好,糴幾升米放在家裏過年。小狗子,大米稀飯好吃不好吃……”

“天快晴了吧!菩薩,你莫同我們作對!要是他們怕冷,我們就又沒有希望了!”

每個棚子裏都充滿著一種想望,都無事可做,都忍著餓和凍等著。

“十二月裏來大雪天,家家戶戶要過熱鬧年,惟有我們沒有家的人,抱著個花鼓,吞聲忍泣在冷窯邊。”

十八號棚戶裏的宋大娘,已經五天沒有同著她的小妞子上大街賣唱了。她的小妞子在一個公館門口被調戲著,她們快樂的去拾雹一樣的擲下來的銅板,卻不知怎麼那公館裏忽然放出一隻大狗,狗把小妞子咬壞了。她痛得哭了兩夜,到現在還爬不起來。她曾走到張公館去討藥,因為聽說他家裏有藥,可是她被那可惡的門房叱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