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當著有些大好的晴天,她賣得了幾個錢,在晚飯的當兒,黃昏籠罩著大地,一抹抹的暮靄橫貫在樹林中,飛過一群群的歸鴉,她總要高坐在廢窯上,大聲的唱著,成群的襤褸的小兒就圍著她,拖著疏疏的黃發,拖著破的大鞋,舞蹈著醜的步武,然而卻是天真,他們喜歡聽她唱,他們和著她。但是這幾天,無論那個棚子裏,隻要一聽到她的歌聲,就更打著戰,誰有那末硬的心腸不怕聽到哭似的,絕叫似的聲音呢!

接著有幾個人,忍不住從有口的板門邊望外張,外邊仍舊浩蕩著長風和無情的雨雪,然而是什麼鼓著他們的勇氣,罩上一塊蒙頭布,瑟縮的走出來了。他們向著下邊走。風卷著雪片,夾著雨,而且把人也卷在裏邊了。這裏看得很遠,卻沒有人去欣賞。他們僂著身體,動著遲鈍的腳,雪在他們腳下響著的聲音,他們走下崗來了。罩頭布已經變成了白色,衣服上也斑斑點點留著許多白,黑瘦的臉上狼藉著一些雨水,模糊的看見有兩個閃爍的眼睛在張著什麼。他們不敢走到二十二號去,他們在那屋前停留了一會,院子裏有兩個小孩在玩雪。他們又走到屋邊去,聽到廚房裏有碗筷的聲音在響。他們咽著口水,懷著悵望,無力的,不舒暢的在雪地裏又一步一步的踩著回去。雨雪把衣服濕透了,身上沒有一絲暖意,冷得發痛,冷得連痛也不感受到,但那冷的身體裏麵,有個東西在燃燒,在發熱起來了。

二十二號裏這時正在吃著早粥。楊先生還躺在裏間床上看剛才送來的報。有一碗豆漿放在他床邊冒著熱氣。他已經不發熱了,不過還有點衰弱,都以為他還須要多睡幾天。外邊吃粥的人有他太太和他的小姐,他小姐的未婚夫,還有一個客人。這位太太隻生了兩個少爺,他們還醒在床上的時候,就被餅幹塞飽了。

“這個家夥我恨透了!”太太望著那扇門說,門上掛著了一個舊的夾門簾,張媽剛剛從這裏出去,“不錯,王仲是拿了幾個錢在我手裏,我人是窮了,差於他爸爸這兩年沒有在外邊,可是這幾個錢也不放在我眼裏。我也不過為的那花名冊人數不對,我們不能亂做好事。這崗子上的一些人,有多少,是些什麼東西我全曉得。可恨這個家夥,她就風風雨雨,現在全曉得啦。剛才湯老二娘就跑來求情,哼,他來了不到四天——,我也是看他爸爸病得很,我又常常要進城——,倒有六七天沒有來,還說是從我們這裏‘過’去的病呢?張媽雖說工價小,才兩塊錢一月,可是外混;要不是我們,王仲他們肯常常給她一元兩元的麼?真是壞得很!”

客人隻哼哼哼的應著,他是懂得這女人的,他不願說什麼。就像他住在這裏,自然是因為楊先生慷慨,誰人不知是他依著他們,可是他也設夠了法,當他看著狼狽於夥食的時候,狼狽於顧全顏麵的時候。她實在隻有用盡了方法壓榨了他的。

“還有更可氣的呢,老郭是什麼東西,從前他逃命在上海的時候,住在我們家幾個月,哪天不從我手上拿零用錢,現在他也要充麵子,圖名做慈善事,卻不放心我,你既然在我們住的地方,也是因為我講起的,為什麼不把衣服先送到我家裏?當然應該由我去發,這地方的人誰不知道全是我替他們設法來的!”

大小姐用著冷淡的顏色看著她,凡是她這末說的,她就那末說,她們的心裏是永遠鬧著別扭的。

隻有楊先生明白她,她也有許多苦衷,這次他的病,她請了醫生來,又買了那末多開胃口的東西,洋爐子裏的煤也加得滿滿的,張媽本來吵著要走的,這幾天也不聽到講閑話了。他這兩年都沒有合適的事,錢少了,地位低了,他算不著;好些有位置的人,都受過他周濟的,難道他還得求他們麼?他們都不能太吃苦,這兩年來,全靠了她一人張羅,自然也有許多連他也不過意的地方,但他不能說,他也不必說。

太太最恨這一家人,也許就是那一對未婚夫婦,譬如她現在正生氣,而那一對已經不能上學去的人,卻還舍不得不彈曼陀鈴,他們昨天到山上去看景致,今天又在商量用什麼方法可以到湖上去。爸爸早已沒有官做了,他們卻還要做雅人!她用力推開碗,很想找個理由來鬧一下,卻又想到睡在床上的楊先生,據最近從王仲他們的情形看來,似乎她們的生活很有一點新的希望。於是她忍耐著氣忿走進裏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