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能原諒我嗎?我現在是住在學生的家裏的,我已離開學校快一個月了。我是被開除的,你一定以為我又丟了家裏的醜,而傷心吧,但我實在沒有錯處。原因隻為我替幾個學生的家屬寫了一篇索薪的東西。他們每月卻賺不多幾個錢,有的十元有的八元,他們卻是有家眷兒女的:不過說起來,你也許不相信,他們的薪水卻積欠到一年多。他們忍受著饑餓,半飽的拖延著過日子,但總得設法使個有個半飽,他們並不敢有多希望,隻希望拿回,那本是他們的一部分,我既然同他們很接近,我每天教著他們的孩子,那我答應一次這並不是無理的請求,也不會是犯法的吧。可是第三天,校長便叫我去罵了一頓而把我辭謝了。若不是這裏的主人,我一時能往什麼地方走呢!我當然是很氣憤的,卻拿他們沒辦法。像這裏主人一樣同情我而待我好的人也很多,但他們不就是每天在饑餓線上奔走的一群可憐蟲嗎,他們能有什麼幫助於我呢!我住在這裏,很想能另外找一點事,我也不想離開這些新的朋友,所以我就都不告你,實在也很難於說清楚,你既不在這裏,又不懂這裏情形和這些人。可是,時間是一天天的飛走,我隻成為他們的負累,我心裏實在日夜都不安。那末,我回來麼,媽媽,我又實在怕,怕看你和爹的臉,你們一定不會諒解我的。不,不是不諒解我,我知道我就真做錯了什麼,你們也不會責備我,我是怕看你們的憂愁,為了兒子們的無盡的憂愁嗬!

雷和雨都漸漸小了一點了,我的學生和他的祖母似乎已入了睡鄉,風卻還是很大的吹響著遠遠的白楊,沙沙沙沙,近屋的野草也一陣一陣傳來無止的冷意,這夜是顯得這樣淒涼,這一片冷,一片寒,我實在無法擔受這侵襲,我有時要發一陣狂,我感覺到全身都是憤怒和仇恨,我有時又隻想哭,這個時候才真覺得自己的軟弱,還是一個孩子啊!媽媽!我一到煩悶想到哭的時候,那占據我整個腦海的,就隻有你,我是如何的須要到你一句話,你一撫摸呀!媽媽!媽媽!在失了業的你的不肖的兒子,你許可他回來看一次你嗎?我真要回來,我並不要住下去,我隻要在家中呆一天,我要親近你,我要你給我生活的勇氣呀!

唉!這漫漫長夜如何得盡,我實在不能再等,我要到我媽那兒去,我決定回去,我要媽媽呀!

媽媽!媽媽!你張著臂,準備擁抱你這遍體鱗傷的兒子吧!

我祝你是快樂的!

你的兒子樹賢

×月×日

陸太太坐在田坎上,兩手放在兩腿中間,她的第四個兒子坐在她旁邊,他不時偷望著他的母親,媽是顯得多麼的憂愁呀!她蹙著眉,兩眼茫然的望著遠處,手輕輕的摸著衣緣,每當他稍為停頓有點遲疑的時候,她便悄聲的說:“完了嗎?”於是他就將三兄的來信又繼續下去。第一顆淚來在她眼邊,她還是癡癡的望著遠處。淚滴下來了,很響的跌落在手上,但第二顆又鑲在原來的地方。她還是時時要說:“完了嗎?念下去呀!”一直到他念完。幼稚的心也受了重重的打擊,他害羞的悄悄去擦眼淚,他再不敢去看他媽,她已將臉全埋在兩手中,很利害的抽咽著,她低低的哭,低低的叫:“我的崽呀!我的崽呀!”

這是黃昏的時候,他剛從祠堂(就是學堂)回來,他帶回這一封信,他在屋外遇見他媽,她又非常想單獨的,早一點知道這信的內容,於是母子便同坐在這無人走過的窄路上,斜斜的陽光照在耕過的泥土上,也照在淺淺的有著一層水的田中,風從水上走過,騷動了水裏的雲彩。他們母子也是相愛的,自從他教書以來,她便常常,隻要抽得出一點空,便走到屋的這些稍遠的地方來接他。他便告一些聽來的新聞,或是學堂裏發生了什麼事,兩人一路談講著回去,回家後便幫著她把晚飯搬出來吃。有時她不能去接他,蓮姑也就代替了母親站在大桂花樹下伸長了頸子望。他們也念過一些哥哥的來信,他們兩個同一顆心去聽到一些好的句子,去領會到一些能安慰人的藏在字句後的心。但在今天,一切都變色了,晚霞已不是一片可愛的緋紅,隻是一抹愁人的灰色。那些樹叢,塗著深深淺淺的綠,和著點綴在這裏的嬌豔的花,那些小鳥,遊嬉著,唱著的小鳥,那些水,溫柔的小溪,還有那軟軟的拍人的風呀,都消失了!他們隻停留在黑暗中,這是幾多冷,而駭人的風雨便在四周壓緊了來,雷和電也跟著恐駭著他們,他們也傳染到無力,我們無法排遣他突來的傷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