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日

唉,這末歪歪扭扭的字,寫在這樣好看的本子上,把紙都糟踏了。我心裏真不舒服。為什麼手這樣笨?大約因為我的手太粗了,粗手的人就不會學寫字。大漢的手比我還要粗,他從來就沒有拿過筆。

讀書的時候,孫先生又問我:“楊媽。你寫的日記呢?”我難為情的笑著,我說:“那難為情得很,拿不出來的。我寫得一塌糊塗,認也認不清的。”她聽了,發氣的說,我知道她是假發氣:“你不給我看,我以後就不教你念書了。”她發氣的時候,真好看,鼓著兩個小腮巴子,紅的嘴唇撮得一點點大,大的眼睛更張得大。這個樣子簡直像一個小孩。我隻好依了她。她看著,拍著手笑,說是好的很。就是錯字太多了。她又用紅筆替我改正。我不信她的話,我曉得寫得不成樣子。她是常常有點愛誇獎我,騙著我,因為我曉得她喜歡我多認得幾個字。她是一個好小姐。

五月二十日

大漢又來了信,不知道是什麼人寫的,我看不懂,孫先生念給我聽,解釋給我聽,我才知道。橫豎隻有一句話,“要錢。”說是家裏沒有飯吃了,收成又還不到時,人總得裝滿了肚子才下得了田。我心裏真不快活。我也沒有問孫先生借錢,我手邊一個銅板也沒有,工錢我早支過了頭,我想縫一件藍布衫也沒有。幾個錢早就寄回去了。大漢枉自生得那末大,力氣比牛還大,打起人來痛死了,可是連一個老婆也養不起。我丟了父母跑到這末遠來幫人,一年多了,幾個錢都寄回去了,常常望一點家信,我活到二十五歲,天理良心我都沒有離開過我的媽,等到家信來了,又就隻一句話,一句使你不得不生氣的話。隻是,真真講來,我也不怪大漢,他不吃煙,也不吃酒,一年三節,手沒空過,腳沒空過,知道是個什麼鬼道理,總是弄不伸腰。命裏注定了這末一個倒黴運,我看是沒有法的。孫先生常常同我說沒有菩薩,同我說一些道理,聽來是對的。不過我總不信,人心未必那末壞,一定是我們前生做錯了什麼事才這樣吃苦。

今天讀書我也沒有心了。我時時記到大漢。記到那綠油油的田,那把闔家的希望放在上麵的田。我想沒有法隻好還是同孫先生借一點錢。明天我一定向她開口,她一定答應的,我就怕她沒有。她不是有錢的人。她早就不想用我了,她媽回家的時候,她就要退我的工的,因為我不想走,她又同我好才將我留下的。我怎麼好太麻煩她。實在沒有法,我隻好另外找東家去,別處或者可以多點外水,不過那裏能夠找到像孫先生一樣好的人呢?不過我總得說,同她商量,她一定可以幫我的忙。而且我不管大漢那個還會管他呢?

夜晚我哭了。睡在被窩裏悄悄的哭。我怎樣能夠不哭呢?眼睛裏看見的全是錢,走到馬路上,四處都看見錢在亂丟,可是我得不到一個,我又不能搶,我的一家人,公公婆婆,丈夫,兒子,都在挨餓,都還靠在我身上,我一個女人,一個娘姨有什麼用?

五月二十一日

昨夜一夜沒有睡好,做夢夢見大漢,夢見阿桂,阿桂哭,大漢打他。大漢餓倒在大門邊,泥和篾做的大門邊,望著田哭。像有一年一樣,那年天幹,把穀子曬死了,土起了裂,一家人心裏比太陽還焦燥,望了無雲的天空,又望張著的口田,池塘裏也沒有水了。大家坐在田邊哭,隔壁茅棚裏的伯伯便也一樣,遠遠近近都一樣,現在想起來還淒慘。

吃飯的時候,孫先生給了我五塊錢,她說,她說正經話的時候,她一點也不像一個小孩,她說:“楊媽。你為什麼又哭了?我不是告訴你凡事不應該哭,不應該灰心嗎?這裏有五塊錢,你寄回家去,以後我替你想一個法子。你曉得我一個人本來不想用人的,因為我們兩個好,你舍不得我,我也不願離開你,而且我們自己燒飯吃,同我一個人吃包飯也差不多。所以我把你留下了,不過我的工錢太少,你不夠用。你另外換地方,我知道也難得很。我想以後我替你找點衣服襪子來縫縫補補,橫豎你沒有事,就跟著我也好。你若不會縫衣服,我可以告你,我小時學過的。你看這好不好?”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我變成了一個孩子。我心裏真感激她。我說不出什麼。她還替我另外裝了一碗飯。我心裏發誓我不願離開她。她待我太好了。

五月二十二日

她果然替我帶回一些衣服和襪子。不知道她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她要我不要讓樓下房東知道了。我當然不去告訴,她一定難為情。

今天我不能多寫了。我有這末多事做。

孫先生這兩天不知忙些什麼,她不常在家。

五塊錢已經寄回去了,我心裏又放心些。

五月二十五日

今天又另外拿了兩件沒有縫,已經裁好的男人的短衫來,孫先生很耐煩的告訴我縫,她說如果我縫得好,以後像這種生意還可以找到,我可以不必擔心事。已經補好的一些,她又拿走了。她總是一個小姐出身,不過我看她真能吃苦,她不怕過窮日子的。

這兩天她在家的時候還是少。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她又不是愛玩耍的人。而且那幾個常常來的先生們,不時又來找她,聽說不在家的時候,總現出一付失望的樣子。有時見著了,也隻說幾句話又走了,不知道他們是搗些什麼鬼,深怕我聽見。孫先生什麼都好,就是這個不好,常常喊我買香煙,買水果,把我支開,從來就怕我知道這些。其實有什麼要緊,我什麼話都不會說的。孫先生年紀有這末大了,人樣子又長得好,他們喜歡她是正理,不知道為什麼孫先生總還是不肯講這個事,她總是正正經經的。不過她總得嫁人的,總得要在這些人之中挑選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