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 帳
阿盲將洗淨的繃帶抱到院子,拽出個頭,往那根已經繃不直的鐵絲上纏掛。繃帶像鬆懈了的白色彈簧,鬆鬆垮垮地繞出一個一個地圈向前伸延,直到鐵絲的另一端。鐵絲分別纏在兩棵碗口粗的槐樹上,有些年頭了,鐵絲勒進樹身裏,看不見鐵絲,留下一道深深的縫隙。樹像戴上了刑具,被一把不利索的手術刀拉開粗糙的口子,似兩瓣肥嘟嘟的嘴唇大張著口,要是有人願意傾聽,便要訴說它的痛苦。好多次,阿盲都想將鐵絲解開,給槐樹鬆鬆綁,他甚至都尋了老虎鉗來,下手要剪時卻終沒敢動手,他隻不過是衛生院一個可有可無的幫手,衛生院裏的一切,其實跟他沒實際關係。衛生院真正的主人是麥醫生,麥醫生不開口,阿盲有什麼權利?再說,剪斷這根鐵絲,到哪兒晾曬繃帶?這個院子像謝頂的禿子,能拴鐵絲的就這兩棵槐樹,它們逃不脫這個命運。
隨它去吧。
這是個多雨的季節,剛剛過去的一場暴雨,將燥熱的天空清洗得一塵不染,天藍得像畫片上的一樣美麗,看上去遙遠又空曠,缺乏了真實感。雨後的陽光清澈透亮,似金色的瀑布從天而降,噴濺到有些發黃的繃帶上,晃得眼目酸脹。每次,阿盲晾曬完繃帶,都會在槐樹下發呆,槐樹是靜默的,在陽光下閃著墨綠的光澤。但爬在枝頭嚎叫的知了,卻是不甘寂寞,跟誰叫板似的拚上了老命,那撕心裂肺的叫聲吵得人也繃不住要撕心裂肺了。阿盲把知了聲拋在腦後,撫摸著被鐵絲勒得變形的樹身,覺得這道鐵絲並沒影響樹的正常生長,它依然枝繁葉茂,蔭涼滿地,隻是偶有輕風過往時,從枝葉縫隙掉落的細碎陽光,會搖晃一下,斑駁閃爍。他的心裏便也能做到像樹蔭外的陽光一樣坦然。
衛生院不是經常有繃帶洗的,沒斷胳膊斷腿的病人,用不著繃帶。阿盲中學沒畢業,身體單薄幹不動農活,寡居的母親費了很大勁,不知通過什麼關係把他弄進衛生院,給麥醫生當幫手。平時,阿盲清閑的時候比較多,有病人時,麥醫生也很少叫他幫忙。在空蕩蕩的說一句話都會聽到回聲的衛生院裏,阿盲更像遊手好閑的浪蕩子。可是,隻要阿盲坐在回廊的長椅上翻看《醫藥手冊》,麥醫生準會瞅到,立馬喊他去關緊滴水的龍頭,或者叫他去趕走垃圾堆裏翻找吃食的遊狗。水龍頭在回廊的另一頭,裏邊的皮墊磨損久了,滴滴答答漏水,不用勁擰,就關不緊,隻要是阿盲用過,都會使勁擰緊。往往是麥醫生用過之後,每看過一個病人、取過一片藥,或者摸過醫療器材,他都得洗一遍手,可是,他總是忘記水龍頭漏水這一著,如果不是阿盲看醫書,就算水漏得都要成線狀,麥醫生也不會提醒阿盲去關緊,更不管遊狗從垃圾堆裏叨出帶血的棉紗。麥醫生原是縣醫院外科的主治大夫,傳說縣長的老婆下樓時一腳踩空,把股骨摔裂了,找麥醫生治療。縣長嫌他摸了自己老婆的屁股,找碴把他下放到小鎮衛生院。麥醫生的性格稀奇古怪,從沒說過阿盲是他的幫手,也沒傳授醫術的打算,平時像半個啞巴,話非常少,連叫阿盲的名字,也隻叫一個“阿”字。不到萬不得已,他從不多說一個字,對病人也是能省就省,聽完病人的陳述就搭脈觀舌,很少主動提問,除非是哪個病人實在表述不清自己的症狀。對於住院的病人,就更不用說啦,麥醫生全用眼神和動作與病人交流,碰到病人提問,不得不答時,也隻回答簡短的幾個字詞,言語吝嗇得不像醫生,倒像政府裏的機要員,嚴謹得每時每刻都怕泄密。
阿盲算是看清楚了,麥醫生根本無心傳授他一點醫術。所謂助理,不過是他的一種自我感覺罷了。可是,為了母親,阿盲隻能待在衛生院忍受。
夏末了,陽光還盛夏一樣,沒有章法,剛晾上去不久的繃帶轉眼間蒸騰過一片霧汽,瞬間就幹了,阿盲從回廊連椅上爬起,頭頂著熱辣辣的太陽,順著鐵絲從這頭摸到那頭,繃帶在他手下像飛動的鴿子,撲愣愣飛起又落下。繃帶洗得次數多了,曬幹了就變得粗糲,不似在水裏那般溫軟細膩,但阿盲還是喜歡幹透的繃帶,潔淨,沒有病菌,在陽光下曬過,散發出清新的陽光味道,一點也不像沾過血跡或浸過藥的味兒。
除了洗繃帶,望著槐樹發呆,阿盲的這一天就沒多少事做了。在知了的吵鬧聲中,他很無聊。一般情況,下午病人會多些,上午涼快,很多人便把這相對較涼快的時光留在田裏幹農活,下午悶熱時,他們才顧得上病疼。可這個下午沒一個病人來,衛生院冷清得像深山裏的寺廟。麥醫生躲在藥房裏,半下午都沒出來,阿盲不知道他在那間狹小的藥房裏幹什麼,又不敢隨便進去,他便尋了幾塊不大不小的石子,朝槐樹的頂冠上扔,聽到一兩隻知了歇息下來,不一會兒,發現沒危險了,它們又拚命嘶叫起來。阿盲無聊得很,從陽光下又回到連椅躺下發呆。連椅已被沾滿泥土的各種屁股磨得沒了漆皮,分不清是藍是綠,木條上的紋路被汙穢描繪得清晰可辨。阿盲頭枕在這樣的木條上,感覺比躺在床上涼爽,回廊偶爾會刮些穿堂風。整個夏天的午後,阿盲大多躺在這個連椅上打盹,如果不是晚上蚊子多,他晚上都願意睡在這兒。沒辦法,衛生院後邊是條不大的河流,叫葉兒河,名字好聽,卻是條排汙河,水肥草厚,是蚊子最好的藏身處,全是些長腿大個的花肚蚊子,一個賽一個地彪悍能幹。
有天傍晚,給供銷社食堂做飯的陳老伯來衛生院拿幾片感冒藥,取藥拿藥幾分鍾時間,被蚊子咬得急了,順手拍死一隻湊到燈下照看,驚叫這蚊子夠大的,三隻準能炒盤菜。
好久沒吃肉的阿盲興奮了,這容易,不用憑票供應,我這去抓幾隻蚊子回來,陳伯給咱炒盤肉菜解讒。
衛生院太小沒自己的食堂,與供銷社搭夥,做飯的陳老伯再有能耐,沒肉票,也炒不出肉味道的菜來。阿盲經常催問肉票什麼時候發下來,他快忘記肉是什麼味兒了。
陳老伯看眼在昏黃燈光下一言不發隻管分藥的麥醫生,拍了一把阿盲的頭說,話是這麼說,蚊子怎麼能吃,太髒啦。
阿盲呆頭呆腦地說,蚊子怎麼髒了,它吸的是人血,吃它等於把自己的血收回……
這時,麥醫生突然抬起頭,指著外麵院子晾繃帶的鐵絲說,阿——去——收!
阿盲沒動,他本想說,他聽過天氣預報,今晚天晴,不會有雨,收不收都沒關係。這時,陳老伯取過藥,謝過麥醫生,拉了阿盲一把。阿盲跟著陳老伯一起出來。
到院子裏,陳老伯趴在阿盲耳邊神秘地說,過兩天我讓你吃狗肉。沒等阿盲反應過來,陳老伯已顛著步走了。
夏末秋初的夜晚,天空清澄高遠,沒有銀盤似的月亮,卻滿天的星鬥,閃耀著潔淨明亮的光芒。阿盲望著天空,星星在衝他眨巴著眼,似在提醒他不要與麥醫生強,收晾繃帶應該是他這個幫手料理的事情,何況繃帶他本該下午就收起的,幹透的繃帶晚上不收,不光會浸了露水,還會有一些小蟲子在上麵落腳、產卵。以往晾曬繃帶,阿盲都會急時收起,今兒個下午在連椅上睡得過了頭,犯迷糊了。
他默默地一圈一圈往懷裏扯繃帶,從屋裏射出的燈光裏,他看到無數蚊蟲在燈光中翻飛,發出嗡嗡吟吟一片吼叫聲。阿盲真想把把懷裏的繃帶做成一麵網,像小時候網魚一樣把蚊蟲網到裏麵,然後把它們送到陳老伯那兒,讓他做頓蚊蟲宴,偏要叫麥醫生看看,衛生院的蚊子有多大。收完繃帶,阿盲抱著繃帶衝進燈光中的蚊群中,把這場蚊蟲盛會衝散。可這沒用,不一會,阿盲回頭看時,門口的燈影裏,它們又在群魔亂舞。
對阿盲來說,每晚睡覺就像吃不到肉一樣痛苦。蚊蟲太多,別說咬人吸血了,單那裹在一起的嗡嗡聲,能把人攪得煩躁不安。每晚天快黑時,阿盲到葉兒河邊拔來艾蒿,給自己住的屋子點堆火,用艾蒿熏蚊子。這招是當地人慣用的方法,自然靈驗。麥醫生堅決不用艾蒿熏蚊子,他不是本地人,聞不慣艾蒿的臭味,他隻撐自己帶來的那頂厚紗蚊帳。在桑那鎮這種偏僻的小地方,蚊帳是個稀罕物,供銷社的貨架上從不擺這種奢侈品。當然,擺著也沒人買,沒那閑錢。蚊帳的確是個好東西,搭掛在四根細竹竿上,就能撐起一個小空間,蚊子被隔離在外,除了在蚊帳外麵哼叫幾聲,嘴長莫及。以前,麥醫生在他的蚊帳裏能安穩地一覺睡到天大亮。不像艾蒿熏過的屋子,隻能上半夜睡個安穩覺,下半夜艾蒿的味道慢慢淡了,散失後,靈敏的蚊子便伺機從門窗縫隙鑽進來,終於找到報仇機會似的,會把人咬醒。所以,阿盲每天被蚊子逼得早起,將病房、回廊、院子打掃一遍,天還沒大亮,他就在清涼的晨曦中去鎮街上跑幾圈,消耗身上多餘的力氣。要不,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使他熬過清晨的這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