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眼的吉利
吉利第一次去喀什,是十一歲那年夏天。在那個鮮花盛開的悶熱季節,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熱鬧繁華的城市。也是從這個時候起,喀什就在吉利的心裏埋下了種子。至於這顆種子會不會發芽,甚至成長,吉利沒想那麼多。她當時的年齡還想不了那麼遠。
吉利的眼睛有點斜視,上課時她分明是目不轉睛望著老師認真聽講,黑板上的字一個也沒從她眼裏溜過,可落在老師眼裏,卻是她心不在焉,經常瞅著別處的樣子。老師很生氣,經常批評她不認真聽講,老喜歡看著別處發呆。逢到考試,她明明是在看自己的考卷,可自己的眼神由不得自己,偏像是盯著同桌的試卷,瞄著另一份試卷上的答案,誰與她同桌,都告她抄襲。為此,吉利偷偷哭過好多次,又不能給老師和同學說她的眼睛天生斜視,她的看跟平常人的看不是一個概念,她沒有老師和同學眼裏的那些惡劣行徑。但這些話一旦說了,她知道,同學們肯定會笑話她的。班上曾有個同學就因為大拇指旁多了個小指頭,一直受到同學的嘲笑,有些人一下課就喜歡圍著多了個指頭的同學,趁著人家不注意,使勁捏那個多餘的軟乎乎的“肉瘤”。他張開的手指比別人手掌麵積要大,大家就給那個同學取了個“陰陽掌”的外號,後來,那個同學忍受不了這樣的嘲笑,終於退了學。若是叫同學們知道了她眼睛不正常,她的遭遇也隻能和那個六指的遭遇一樣,誰願跟一個身體有缺陷的人在一起?誰又願意放過打趣她的機會?她的外號一準會比“陰陽掌”更難聽。不說,就隻能把這份苦惱壓在心底,默默地承受著老師的批評和同學的責怪。
可這樣的負擔是日積月累的,女孩子的承受能力又比較脆弱的。吉利再無法忍受老師的責備和同學的蔑視,給父母提出了輟學,理由是她受不了斜視給她帶來的冤屈,她的自尊心是很強的,她的忍耐程度是有限的。其實,吉利的眼睛小時候斜視得並不嚴重,父母對女兒眼睛上的這點小毛病並沒往心裏去,誰家孩子能囫圇得沒有一點缺憾?吉利身體一直很健康,人又長得周正端莊,眼睛又大又亮,像荒野裏的水泡子,天氣再熱再燥也碧波蕩漾,瞅著疼死個人呢,那小小的一點斜視,不認真看還瞅不出來,女孩子家家的,臉麵上過得去就行了,一點小毛病,沒啥。到了上學的年齡,吉利已經明白自己的眼睛有問題,她本來就是個文靜羞澀的女孩子,這一來更是不願意跟太多同學往來,一個人默默的,安靜得就像不存在似的,要不是上課和考試時總給人錯覺,她還真引不起他人的注意。父母不在意吉利的眼睛,反正怎麼看,自家孩子都是最好的,就這麼過了多年。可一旦上升到輟學的層次,父母這下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當回事了,帶吉利去鎮衛生院治療。桑那鎮是個小地方,衛生院就更小了,幾間土平房,醫務人員全是本土赤腳醫生出身,隻能看個頭疼腦熱,最大的能耐是接生,還得是順產才行,否則不給弄個大出血才怪呢,他們平時連墮胎這樣的小手術都做不了,哪能校正斜視?見都沒見過。
他們直接找的是衛生院的院長。那個白發飄飄的老院長把吉利的一雙大眼睛看了又看,又把吉利的父母看了又看,才說,沒啥問題啊,一點點斜視,不影響視力,也不影響小姑娘的漂亮嘛,瞎折騰啥呀。
吉利撅著嘴搖頭,大眼睛裏湧出一泡水來,濕了眼眶,看上去惹人憐惜。
院長摸了摸吉利的圓臉,望著她的父母說,孩子心裏疼著呢,那就去喀什的大醫院看看吧,雖不是啥大毛病。
去喀什大醫院肯定得花不少錢,吉利的母親已經動搖了。吉利不行,不去校正斜視,她就不去上學,她不願意老師站在她麵前,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也不願同桌一到考試,就拿胳膊環著自己的試卷,時不時還拿警惕的眼神瞅她,防賊防盜似的。
不上就不上吧,上到頭也沒啥用,不能頂飯吃,又是個女孩子家,不上學還能幫著做些家務,減輕一下大人的負擔呢。吉利的母親想得通透,女孩子嘛,學多學少最後都得嫁人,嫁人不是看你上了多長時間的學,得看你長得漂不漂亮,還得看你會不會做家務,再就是,憑運氣嘍。吉利的父親卻不同意老婆的這個意見,以後的事誰說得清,孩子的路還長,不能一時短見誤孩子一輩子,學得上,眼得治。
父親和吉利起了個大早,坐了五個多小時的班車,來到喀什市北大橋邊上的人民醫院。
對於天生的斜視,人民醫院也沒有能夠校正的有效儀器,簡單地查了查斜視的程度和視力,明知不管用,還是給配了副校正眼鏡。大醫院,總不能一點作為都沒有吧,得給病有所交代。
回桑那鎮隻有第二天早上的班車,這時離天黑還早,父親決定帶吉利在喀什轉轉,從桑那鎮到喀什,好幾個小時的車程,不是每個桑那鎮的人都有機會到喀什麼走一遭的。吉利也是第一次來喀什這個大城市,父親帶著她從北大橋一路打聽,沿著解放北路、大十字,來到人民廣場,沿途的各色車輛、高大的樓群,都對吉利構不成誘惑。倒是路邊潔淨的樹木、鮮豔的花兒,還有那些表情生動的人流,樓群之中開始閃爍迷離的霓虹燈吸引了她的目光。同樣是樹,同樣是花,同樣是人,在桑那鎮,花朵和樹葉上始終積有一層厚厚的塵土,人也土不拉嘰,一點都不鮮亮。
吉利戴著人民醫院剛配的校正鏡,視力依然是斜的,她站在廣場邊上的一個冷飲攤前,汗水涔涔地望著花花綠綠的飲料發呆時,父親忘記了女兒的斜視,以為戴上校正眼鏡視力就正常了,趕緊掏錢要買飲料。這次來大城市醫院沒花多少錢,就把女兒的斜視問題解決了(他認定解決了),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心裏當然很暢快,這麼熱的天,給女兒買瓶飲料不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