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雨
這篇比前一篇《南屏晚鍾》寫得更早。最初的名字叫《棕色的太陽》,被編輯改為《太陽雨》。發表在1987年的《解放軍文藝》上。比較有意思的是,此小說發表後,被對方的廣播電台拿去播出了,被我方聽到。一個當時正在南線值班的朋友告訴我的。也許其中所表達的和平願望,是彼此共有的吧。我重讀一遍,雖然寫得比較稚嫩,但真誠,純潔。這讓我願意把它再貼出來給大家看。
這是一個使人想靜靜地感受生命存在的有陽光的冬日。我獨自倚在產院大樓的一棵銀杏樹下,任憑因了陽光而溫柔的風撫摸我的臉頰和我頭頂上沒有綠葉的樹冠。
一對年輕夫婦走來,走向潔白的大樓。虔誠不安的丈夫小心翼翼地陪伴著有如功臣一般挺起腹部的妻子。
這情景,曾是我無數次向往過的,蘇朋無數次向往過的,我們一起無數次向往過的。今天我終於來了,也確實是帶著一個小生命一起來的,但身旁卻沒了蘇朋,沒了曾答應我一定回來當爸爸的蘇朋。
產院的圍牆外,舊房拆掉了,正在建新房。巨大的吊車伸出黃黑兩色的吊臂將一根躺在地上的水泥方樁高高吊起,又垂直地落到地麵上,然後聽憑打樁機猛烈地夯砸。打樁聲非常響亮,在耳膜上要命地震動著,仿佛在蓄意製造著一個可怖的世界。但我卻感到一種莫名的快意。我的心籠罩在瘋狂的平靜中。
一對懷抱嬰兒的夫婦走出大樓,後麵還跟了一位老太太。她不時地扒著兒子的胳膊,踮起腳來看孩子,露出極慈祥的笑。蘇朋的母親如果有了孫子,也會這樣笑的。大約是生了個兒子吧?我從老太太及年輕父親的表情上推測著。人們都毫無道理地渴盼著兒子。我肚裏這個會是什麼呢?兒子還是女兒?我從沒像別的女人那樣,從懷孕起就沒完沒了地用什麼“酸兒辣女”“鹹兒淡女”來猜測折磨自己。我沒有心思。
這座潔白的大樓是我所看到的最美的大樓,它的設計者一定是位母親,至少是一位熱愛母親的人。我常常從這裏路過,在心裏編織著自己做母親的潔白的夢。你看花園中心那座潔白的母子雕像,那母親是多麼美麗而又溫柔嗬。
我跟在一對年輕夫婦的身後走進了這座潔白的大樓。在沒人的地方,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腹部。真是沒什麼變化,已經四個月了。
蘇朋曾下命令似地跟我說:要個兒子!後來又那麼柔情地對我說,要個女兒,要個和你一樣的女兒。
可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他都放棄了做父親的權力。
我也放棄。
母親花白的頭發在窗外一閃。她怎麼也來了?難道她猜出了我的心思?
昨天晚上她問我給孩子取什麼名子,我回答說,我不會生個沒父親的孩子。
一個圓圓臉的年輕女人走進手術室,一邊往耳朵上掛口罩一邊用口罩上那雙亮亮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流露出幾絲憐憫。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憔悴。我在手術室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感到很累。
手術室的窗外,正是我剛才倚靠過的銀杏。這古老的樹種竟有那麼美麗的生命,夏日是密密匝匝的油綠,秋日是疏疏朗朗的金黃。隻有現在才失去色彩。遮不住陽光的枝幹,也不再能掩住從窗戶縫裏滲出的女人流產的痛苦。
這座潔白的大樓本是為新生命的誕生而聳立的,然而這個小小的角落卻相反。
讓所有的女人都去做母親吧!我隻能放棄。
那年,蘇朋的父親突然死去。蘇朋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也要尋死。我聽見我母親低低地說了句,你要為兩個孩子想想。她便忽然平息下來,好像墜向深淵的魂靈一下子有了依托。盡管神經有些失常,卻活下來了。她為母親的職責活著。
我沒有依托。
對我來說,腹中的小東西不是什麼愛情的結晶幸福的生命,而是一片陰影,一粒苦難的種子。
透過門簾,我看見一個年輕女人躺到了一張特殊的床上。穿白大褂的圓臉醫生走上前去,兩隻戴著乳膠手套的手朝上舉著,擋住了床上的女人。
啊……一陣濃縮了巨大苦痛而又強壓著的呻吟傳進我的耳膜,我看見一隻蒼白的纖細的手,正痙攣地摳著床邊……
打樁聲又響了,一聲重似一聲,將那女人的呻吟碾成粉末。窗外,打樁機冒出一股股黑煙,彌漫著升上空中,肆意而又溫柔地把剛剛燃燒成紅色的太陽染成了棕色。
棕色的太陽。
我顫栗。
蘇朋信上說,他在那兒看到的,也是棕色的太陽。從那時起,棕色的太陽就令我顫栗。
印有紅十字的白門簾撩開了,臉色蒼白的女人走出手術室,力不能支地倚著門框。我連忙站起來讓座,她頭也不抬地癱了下去,上半身順勢滑向椅子的另一側,頭正好落在一個看書的小夥子的腿上。小夥子厭惡地往邊上一挪,使女人的頭重重地碰在木椅上。她那蒼白的臉顯出異常痛苦的神色,整個身子蜷縮起來。
這時我看清了,她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
圓圓臉的女醫生走出來,不耐煩地問道:誰陪你來的?女孩抬起手無力地指了指看書的小夥子。我吃驚了。
女醫生眼裏顯出憎恨:你怎麼這個樣子?還不扶她去休息室?真做得出來!
小夥子把書塞進褲袋,不情願地站起來扶那女孩。
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心裏忽然感到一陣疼痛。
女醫生轉身問我,你做什麼?
我不能與他們為伍。於是我出乎自己意料地說:產前檢查不在這裏嗎?
女醫生麵色緩和地指指樓上。
母親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一閃。我下意識地閃到一根圓柱後麵。不能讓她看見我,她一定會阻攔的。可她怎麼能夠懂得我的心?我沒有了依托。
幾個腹部不同程度地隆起的女人坐在長椅上。牆上一大一小貼著兩張白紙。“男同誌止步”,“做產前檢查的孕婦在此排隊”。緊閉的門打開,一個孕婦搖擺著走出。像是個農村女人,臉色有些青黃。一個蹲在牆角的小女孩兒站起來拉住她的衣襟:媽,我餓了。女人便牽著小女孩兒的手緩緩走下樓去。
有了一個還要生,肯定是想兒子。我耳邊飄過一聲歎息。
我忽然想起我曾經很有氣魄地對蘇朋說,幹脆,我生一對雙,一兒一女,省得你老是變來變去的,一會兒要兒子,一會兒要女兒。
蘇朋說,別別別,你那麼瘦,兩個一起生還不把肚子撐破?
我說;沒那兒事兒,越瘦的女人生的孩子越大。
蘇朋說,行,無論你生幾個,我一定讓他們都幸福。
我感激地靠進他的懷裏。
蘇朋他們連有個班長,姓牛,真的生了一對雙。牛班長一有空就拿出那張有兩個肉嘟嘟的小生命的照片端詳,嘴裏不停地說,他媽的,我這婆娘還真行,一下就生倆,還全是小子!我們牛家的香火要旺起來了。回去一定好好犒勞她。
他順口叫兩個兒子大牛小牛。但他始終弄不清哪個是大牛哪個是小牛。問老婆,老婆回信說,胳膊上有兩黑痣的是大牛。這可把牛班長難住了,恨不能把兩個兒子從照片上提溜出來看。於是他總自我安慰說,回去就知道了,回去就知道了。
但他上了前線,一直沒能回去。
這是蘇朋在信上告訴我的。這也是蘇朋的最後一封信。
輪到我了。我在醫生麵前坐下。
幾個月了?
四個月。
檢查過嗎?
沒有。
醫生略微皺了一下眉,命令到:躺床上,衣服解開。
我忽然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為什麼要來做這種檢查?
醫生用手輕輕地按摸我的腹部。又用軟尺量來量去,最後拿起個小東西貼在我的腹部上聽著。我瞥了一眼,發現腹部竟有些隆起了。難道腹中那粒苦難的種子,在伴隨我經曆了那麼多絕望的白天和瘋狂的夜晚之後,還在不顧一切地生長嗎?
胎位正常,但胎心有些弱。醫生有些嚴肅地看著我,一口氣說了不下十幾個“注意”……這一大堆叮囑竟使我的心裏暖起來。但她突然又加了一句:對了,還要注意節製房事,跟你丈夫講清楚。
大約是我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醫生有些不解。
做人工流產,現在還行嗎?我問她。
四個月隻能引產了。沒有特殊情況,我們是不許做的。
醫生怔著,大約不明白我腦子裏在轉什麼念頭。
我忽然想,在我不打算做母親之前,我應該去看看別的女人是怎樣做母親的。
母親花白的頭發在好幾簇花白的頭發中晃動。她一定傷心了。旁邊那個低頭哭泣的老太太是誰?
在婚後的第一個月裏,我就感到我並不完全了解蘇朋,他身上有一種我不熟悉的感情。他渴望當一名戰功卓著的軍人,常常抱怨和平時期軍人越來越不被尊重。隻有抗災搶險時才被想起。於是當南線又有戰事時,他就愈加顯得坐立不安,每天都聽廣播,看報紙,磨拳擦掌,弄得我惶惶不安。
我對他說,如果上級要你去,我支持。可現在,你不要讓它來充斥我們的生活好嗎?
蘇朋說,你太脆弱了,別忘了你是軍人的妻子。
我固執地說,不,我隻是你的妻子。
那天蘇朋生日,我買了一盒生日蛋糕回到家,他卻不在。我興致勃勃地做了幾樣菜,又在蛋糕上插了25支小紅燭。可一直到夜裏12點,蘇朋才搖搖晃晃地回來。我又氣又急,他卻沒有絲毫的內疚不安。他告訴我他上一個剛從前線回來的戰友家去了,還喝了不少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