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也是湄對我說的。

湄說,請注意,我就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帶著我前30年的生命和情感,走向那個深不可測的夜晚的。

我說湄你真成了個懸念大師了。

湄眼底的笑意又重新湧出。

湄走得很慢。所以她剛剛離開的那個房間裏的音樂聲和笑聲是逐漸從她耳畔消失的。在最後的一瞬間,她還聽見了那兩個女人的笑聲。她想她們一定快活極了。幾個笨手笨腳又滿懷熱望的男人爭相與她們起舞。她們以與她們年齡不相稱的嬌笑聲嘲笑他們,同時又施以熱情的關注。

我不喜歡這樣。湄說,我覺得他們是在逢場作戲。我當時需要的……是一種真正的……感情。

湄在講述中插入自己的議論。

我不明白湄說這話時,為什麼費力地選擇著詞彙。她向來是長於表達的。

等音樂聲和嘻笑聲完全消失時,湄就陷入了那種又濃又稠的甜香中。湄憑著嗅覺走過去,在一座大樓前的花壇裏,發現了五六棵開得一塌糊塗的桂花樹。(渭強調說:真的,隻能用一塌糊塗來形容)

那香,就是桂花的香。

桂花芬芳(短篇小說)湄奇怪自己白天為什麼投注意到它們。一日三餐從住宿的東樓到賓館的餐廳都要經過這花壇的。莫非它們是夜幕降臨後突然開放的?為誰開放?

這桂花使湄驚喜萬分。她的手摸摸索索地伸向樹枝,一下碰掉了好多小碎花。我想她是急切地想擁抱它們。在感到不可能之後,她就開始采摘那些身材苗條、花朵又很繁的枝子,迫不及待地想擁有它們。夜很黑,她無法分辨哪些花是正值青春,哪些花是紅顏已衰。

(但這些都是次要的。你當時陶醉的,是那種獨自一人在秋天的夜裏采摘桂花的浪漫行為和由此生出的美好感覺——我這麼插話時,湄果然點頭。她說你太了解我了。我當時感覺自己的靈魂在一瞬間走出,溶入了濃香的夜。)

但越是美好,就越是覺得缺了點什麼。

湄有些悵然。

這是一個非愛情莫屬的夜晚。

由於心裏的落寞,湄變得有些心不在焉、神情恍惚。她試圖在這個時候去想念一個人,強烈地想。為他魂不守舍,為他沉默寡言,為他笑而無語……但沒成功。因為沒有人值得她這樣的想。

講到這裏湄眼底的笑意又漸漸除去。

在這裏我不能不替湄介紹一下她的愛情生活。湄也曾像所有的年輕姑娘那樣熱烈地愛過,然後懷著非他不嫁、白頭偕老的心情與相愛的人結婚。但結婚一年後她就開始覺得沒勁,兩年後她就明確認為自己已不再愛丈夫了。但她不敢對丈夫說,因為她沒什麼不愛的理由。丈夫既不是沒有事業心的男人,也不是在外拈花惹草的男人。恰在這個時候他們有了孩子,她做了母親。她和丈夫的角色都因發生了變化而有了新鮮感,於是日子又往下過。這樣又過了兩年,她再一次感到沒勁,再一次覺得沒有愛情的生活如一潭死水。

就是現在。

湄之所以沒下決心離婚,除了沒有”理由“外,就是覺得離婚太麻煩。湄多次對我說:你想想,要把一個完整的同時又是瑣瑣碎碎的家分成西半,得分多久?何況還有個活生生的孩子。當然,湄總是堅定地補充說:除非……

我自然懂得這”除非“的意義。女人為愛情可以不顧一切。

我問湄,你去參加這個會議前,是不是潛意識裏就帶有”除非“的願望?

湄默認似的笑笑。

知道了這樣一種背景和心境,你們就可以想象出湄在芬芳的夜色中是怎樣一種感覺了吧?

我們還是聽湄講。

桂花芬芳(短篇小說)正在我拿著一大把桂花心境憂鬱地準備跨出花壇時,忽然聽見了隱隱約約的腳步聲。

我怕自已是撞上了賓館的工作人員,那樣他也許會責備我不愛護花木。急中生智我脫下了自己身上的風衣,將花束掩在其中。然後搭在手臂上,這才孤孤單單地走出花壇在小徑上漫步……

注意,故事開始了。

湄飲了一大口杯裏的咖啡,似乎在掩飾某種情緒。我更加專注了。

這時,我聽見一個低沉的卻是圓潤的聲音傳來。那聲音問: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我抬頭,見是剛才那腳步聲帶來的人,一個中年男人。我淡淡地笑笑,回答道:一個人不是很好嗎?

聽到這兒我不能不打斷湄,讓她介紹一下新出現的這個男人。湄說,你就是不提出來我也會介紹的,因為他是這個故事的起因。

我很奇怪湄用了這樣一個詞彙:起因。

湄介紹說:這個男人也是他們會議上的。報到的第一天湄就注意到了他,並且也一下子“感覺”到了他:他和她一樣不快活。這使湄認為他們彼此之間有相通之處,或者說他們的心距離很近。但當湄試圖和他交談時,他卻客客氣氣地對待她,使她無法接近。後來從別人口中湄得知,他剛剛失去了妻子。湄想他一定很愛他的妻子,不然為何總是這般憂鬱?

湄接著說:剛才他也在那間熱鬧的屋子裏。隻是他一直坐在床邊上吸煙,偶爾才有一點笑容。當我一個人走出那間屋子時,我潛意識裏是希望他也能一起出來的。因為我們都感到了孤單,因為我們都渴望不孤單。

我笑湄:那不過是你自己的感覺罷了。

湄不置可否。

在這樣的時刻懷著這樣的心境又麵對這樣一個男人,湄的心裏就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我想她是進入角色了。這個憂鬱的男人,出現的是那麼恰到好處。

湄果然開始了夢幻般的敘述。

他走過來,把煙蒂在身邊的果皮箱上按滅。噢不,他沒有吸煙,他好像是……搓了搓手,然後,他看著大樓上的某扇窗戶說:你怎麼走了?你一走大家就熱鬧不起來了。

他的聲音與平時完全不同。

那有什麼?我的聲音似乎也與平時不同了:反正你也不會在乎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句話,毫無道理。可我已經說了。

你怎麼知道我不在乎?他把目光移向了我,還朝前靠了靠。我感覺到有股特殊的氣息向我逼近。我的心怦怦跳起來。你一定知道,他這麼說,是感情表達的一種方式。我沒想到事情會來得如此迅速。我拚命克製自己,避開他的目光,看著遠處隱隱約約的樹叢。這家賓館的樹真多。我喜歡樹多的地方。我在樹多的地方特別多情。

沉默。這沉默使人緊張而又愉快。

哦,真香。他又說話了。

我立即接過話說,是桂花。這兒有好些桂樹。

是嗎?他跨進花壇,湊近了桂樹使勁兒嗅著,不像個男人。

有意去聞,反而不香的。我笑著說,表現出一種輕鬆自如。但心裏又有一絲遺憾。他為什麼不接著剛才的話題講下去?要知道,這是一個非愛情莫屬的夜晚。而且從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就有一種與他傾心交談的渴望。

他走出花壇,站在我對麵,不知為什麼卻看著天空說話。

我當知青的時候,知青點上有一棵桂樹,每到豐收季節,桂花就像是獎賞我們似的盛開怒放,讓我們醉入它的香甜之中。我妻子,當然那時還沒結婚;常常折上一兩小枝,插在我的漱口杯裏。我的小屋就能香上好幾天。所以桂花在我心裏一直有著特殊的意義。

我也抬起頭來看天,似乎想在那兒和他的目光相遇。我記得那天的夜空沒有星星。

我說:我有個好朋友,也非常喜歡桂花。可惜她到美國去了。不然我會從信封裏給她寄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