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讀者是否相信,我認為一種巨大的曆史罪惡會帶有一種持久的氣場,經過幾十年幾百年還是可以致人死命。
為了寫這本書,我研究了大量資料,發現日本人在東南亞戰場上對華人犯下的戰爭罪行和在中國本土所犯下的同樣慘無人道。當我麵對那無數充斥著屠殺、酷刑、強奸、屍骨、鮮血等等的資料和圖片時,心裏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和屈辱。事實上,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我的睡眠質量大大下降,而且脾氣變得非常暴躁。這樣的症狀讓我不得不想起我的一個同行或者說是先驅——張純如。她在寫作《南京大屠殺》一書時接觸了大量血腥的史料並采訪了南京許多的見證人。寫好這本書之後,她一直沉陷在日本人的戰爭罪惡中而不能自拔,再次著手寫揭露日本人虐待美軍戰俘的《巴坦死亡行軍》。就在這期間,她患上了嚴重的憂鬱症,最後在2004年她滿36歲時開槍自殺。
毫無疑問,張純如的自殺和她所寫的這段惡夢般的曆史有關係。她是用一種非常直接的方式把曆史上發生過的罪惡真實呈現給讀者,也呈現給她自己。我非常尊敬張純如,敬佩她的曆史正義感、無比的勇氣和卓越的才華,然而我在如何書寫這段曆史問題上選擇了一條和她不一樣的策略。我不大願意正麵去描寫日軍那些令人發指的獸行,盡量避開血腥場麵的細節描寫,而是把主要的筆墨放在寫被侵略者的抵抗和鬥爭的勇氣、力量和智慧上麵。然而問題還是出現了,當我寫到卡迪卡素夫婦在日本人的監獄裏所受的酷刑時,再也無法回避那些令人神經受折磨的場麵。我懷疑這個時候還是采用回避策略是否說明我內心有一種懦弱呢?有意思的是,就在這個時候,我在網上看到一條消息,說張純如的母親張盈盈寫了一本紀念女兒的書《無法忘記的女子——張純如母親回憶錄》,很快會從美國來多倫多做宣傳演講活動,其中的一場演講會就在我家附近的Fairview圖書館裏舉辦。我起先並不想去參加,主要是考慮自己正在寫一本同樣曆史背景的書,怕被張純如獨特的寫作氣質吸引過去而失去自己的方向。不過最後我還是去參加了活動,因為實在很想了解一下張純如寫《南京大屠殺》的心路曆程,同時也很想知道她自殺的最終原因。
那天的活動有一大半的時間是在看一部介紹張純如寫作《南京大屠殺》過程的紀錄片。主要的內容都是圍繞著張純如在南京采訪當年大屠殺的親曆者證人。比如一個老太太在講述日本人如何在一張大床上將她母親和好幾個姐姐強奸致死,還在她身上刺了三刀;還有一個老人說他一家躲在蘆葦叢裏,如何被日本人發現並一個個用刀劈成兩半。我看了十幾分鍾之後,覺得極度地不舒服,而影片還在看不到盡頭地展開一個又一個個血淋淋的事例。我看到了坐在我旁邊的一個老太太也似乎十分地受刺激,不停地喘著氣。一個半小時之後,影片終於在張純如自殺的槍聲中結束了。張純如的母親用英語作了不是很長的演講之後,便留了時間給聽眾提問題。那天提問的人很多,大部分問題是關於張純如的書在日本的反響情況,日本人是不是承認南京大屠殺事件等等。而張純如母親給人的答案是令人憂心的,因為日本人基本上是拒絕了張純如的書,而且從政府到民間對於侵略中國這段曆史態度曖昧。就在張純如母親回答完所有問題的時候,坐在我旁邊的那個一直氣喘籲籲的老太太突然舉手要說話。老太太說著熟練的英語。她首先表示了對張純如最大的尊敬,感謝張純如讓全世界的人看到了這段悲慘的曆史。老太太說自己就親眼看見過日本犯下的罪惡。那是在她七歲的時候,她跟著她的母親走過上海外灘的一座橋。那座橋上有日本兵把守,一個個檢查過橋的人。老太太說在她前麵的有一個女人手裏抱著一個嬰兒,那嬰兒上橋之後哭了起來。嬰兒的母親使勁哄著,試圖讓孩子吸奶讓他平靜下來,可是孩子還是哭個不停。那日本兵見狀大聲罵道:八嘎雅鹿!可孩子受了驚嚇哭得更響了。日本人拔出刺刀,往嬰兒身上紮下去,嬰兒身上的血噴了出來。日本人一把抓過嬰兒扔到了黃浦江裏,那母親也跟著孩子跳了下去。老太太說當時她昏了過去。從那以後,她再也不能看到血。一看到血馬上會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