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問,才理解這個“戲太少”,是指的影片中的梅蘭芳在後半段很少有與京劇有關的鏡頭了。
不由頜首。
梅蘭芳,生死是一個做藝的人。戲,就是他的魂,沒有了戲,怎麼演繹梅蘭芳呢?聽說《梅蘭芳》中有日本人用軍刀架在梅蘭芳脖子上的鏡頭,我是有些擔心。這樣做梅先生的氣節是表現出來了,但會不會把梅先生演成黨外布爾什維克?
那也就不成其為梅蘭芳了吧?
據說吳四寶威脅梅蘭芳,用的是鏹水。此前,梅蘭芳先生也曾被潑硝鏹水,被一起演出的藝人奮力擋開(見馬龍《我的祖父馬連良》)。對於梅先生來說,毀去形象,其實是遠比生死還要嚴峻的考驗。
我們無法想象如果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梅先生會怎樣麵對,我想他是一天也不會容許一個毀容了的梅蘭芳留在世上吧。
席上一位朋友說,梅蘭芳在日本侵華戰爭爆發後蓄須罷演,哪裏還有“戲”可言?這也是讓導演為難的事情吧。
前輩說,梅蘭芳有這樣一段戲,如果放進電影裏,那《梅蘭芳》可能會更加豐滿。
那是日本侵華戰爭爆發之後,梅蘭芳不唱戲了,他回北平處理完家務準備南歸,此時,楊小樓也不唱戲了,他要到鄉下去。叔侄二人見了最後一麵。
梅蘭芳在他的自述裏這樣寫過楊小樓——“楊先生不僅是藝術大師,而且是愛國的誌士。在盧溝橋炮聲未響之前,北京、天津雖然尚未淪陷,可是冀東二十四縣已經是日本軍閥所組織的漢奸政權,近在咫尺的通縣就是偽冀東政府的所在地。1936年的春天,偽冀東長官殷汝耕在通縣過生日,興辦盛大的堂會,到北京約角。當時我在上海,不在北京,最大的目標當然是楊小樓。當時約角的人以為北京到通縣乘汽車不到一小時,再加上給加倍的包銀,楊老板一定沒有問題,誰知竟碰了釘子,約角的人疑心是嫌包銀少就向管事的提出要多大價銀都可以,但終於沒答應。1936年,我回北京,那一次,我們見麵時曾談到,我說:“您現在不上通縣給漢奸唱戲還可以做到,將來北京也變了色怎麼辦!您不如趁早也往南挪一挪。”楊先生說:“很難說躲到哪兒去好,如果北京也怎麼樣的話,就不唱了。我這麼大歲數,裝病也能裝個七年八年還不就混到死了。”
那時楊小樓身體已經不太好,世道無常,兩個人大約都有了此後不能相見的戚然。
於是,兩位大師用一種特別的方式作了最後一次告別。
他們一起唱了一折戲,沒有化妝和戲服,隻是清唱。
他們唱的這折戲,是《霸王別姬》,楊小樓唱霸王,梅蘭芳唱虞姬。
沒有人錄下這段戲,所以我們不知道當時是怎樣的情狀,但是我們可以想象出來。
戲裏的虞姬,後來是自刎了的。
國破了,家亡了,官員和將軍們都跑了,隻剩下了兩個伶人,一出別姬。
那一天的風,一定很冷。
此一別之後,楊小樓果然不再演出了,1938年(戊寅年正月十六日)因病逝世,享年六十一歲。
是的,我們可以想象出來,那是怎樣的絕唱。
我們可以想象出來,那又是怎樣的辛酸。
後來聽說,京劇《梅蘭芳》使用過這段史實,2004年排的戲,梅葆玖先生親點於老板演梅大師。
大概是第二場,舞台上一麵被子彈打碎的鏡子,鏡子裏是兩位演員演著戲台上的霸王別姬,鏡子外是梅蘭芳和楊小樓話別。楊小樓的一句台詞給人印象極深:“終不能演了一輩子的忠孝節義,末了要在日本人的手裏討飯吃。”
後來很多評論都認為這一場是整出戲最有“戲味”、最動人的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