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要不是這麼一喊,隻怕老白那天就交待了。
大三兒是怎麼回事?大三兒更冤枉。
他同學裏有會吹口哨的,大三兒羨慕,跟人家學了半天老音兒不正,所以回了家也不停地練,到半夜不停。後來他姐姐說你出去練吧,你外甥讓你吹的老要把尿。
大三兒一賭氣就真出門了在外頭練,嘿,這下子還真找著感覺了,走到胡同口,一吹,又響又亮!可沒等大三兒得意,胡同那邊拐過來一個人,一個雞心腿一個肘錘就躺下了……
這就是陸洗素大夫。
陸洗素大夫後來是積水潭醫院正骨的一把好手,可是好像再沒碰到過類似的“騷擾”了,也不知道她後來還練不練九節鞭。
一句話的鄉愁
那天是從大阪和孫大姐通電話。孫大姐是北京一個居委會的,在編本地的一本書,希望用我的一篇稿子。孫大姐這人我沒見過,但話裏聽得出來,一提幾號院,那裏頭裝著幾口子人,一百年內有過什麼有趣的事兒,都在人家腦子裏裝著呢。聊起來,就好像回了一趟家,不知不覺,聊了將近一個鍾頭,話題早已經離開了稿子,轉到了東四的貝勒爺,石頭獅子上頭。告辭的時候還有些意猶未盡,跟孫大姐說,回北京的時候,看您去。
掛電話的時候,聽見那邊屋裏其他的人在說笑,有一個清脆的女聲笑得很張揚地說:“你就貧吧你。”
電話掛上了,那句話的影子,仿佛還在耳邊呢。
不是地道的胡同北京人,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閉上眼睛,這話音兒好熟,說這話的多半是當年胡同裏我稱作姐姐的那些北京女孩子們。
那時候自來水還沒有裝進各家,早晨起來,大夥兒得拿著各式洗臉盆子上院子中央水龍頭前頭排隊等著去,經常看見不耐煩的女孩子,把洗臉盆放在腳邊,當著人麵大喇喇拿麵小鏡子就開始梳頭。前些日子看篇文章裏有說法,說有教養的女孩子絕不當著男人的麵兒補裝,要照這個說法,我們胡同的姐姐們大概沒一個能算淑女了,可她們的頭發多半又長又亮。
這時候,往往就有自做瀟灑的GG想方設法地湊過去聊天,中間不知道說了什麼風話,便聽見這樣清脆的女聲咯咯笑著來一句——“你就貧吧你。”
有多少粗線條的鴛鴦紅線,就是這麼串上的呢?隻怕胡同裏嫁了人的姐姐們自己也記不得了。
在胡同裏,街坊,是個很說不清的詞兒,鄰裏吵架罵街的時候,二大爺瞪著鬥雞眼,那模樣簡直可以吃了四大媽,可是每天他還得照樣和四大媽對門,聞四大媽家韭黃炒雞蛋的香味抽鼻子,聽四大媽家電匣子裏“坐宮”唱到精彩處要關燈睡覺了喊一嗓子——四姐您讓我聽完這段兒成不?
街坊之間沒有秘密,你們家有幾棵蔥鄰居比你還清楚,誰家的小家夥拉屎了一院兒的人都得跟著聞味兒。晚上睡不著覺,略一凝神便能聽見後院那誰家的新媳婦和新郎官也沒睡呢,兩口子嘰嘰喳喳能聊到半夜,當然聲音都是壓低了的你絕聽不清的悄悄話。隻偶爾,那新媳婦會“咕”地一笑,不自覺放大了聲音讓你聽到一句——“你就貧吧你”。
多少年後,忽然覺得,那一句略帶嬌嗔的話裏麵,不知道有多少旖旎風光呢。
更多的時候,是夏天熱了,看見某個院門裏麵幾個黑影靠著門框磕牙,間或有下夜班的回來,推著自行車從幾個人中間穿過進院,還得低低地說一聲——對不住。
這就是乘涼呢,哥們兒姐們兒聊著天,還能看看馬路上的風景——馬路上有什麼好看的?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時候大夥兒都那麼著,誰也沒覺得不正常。
幾乎無例外的是每個人手裏都抓著一把瓜子,一邊聊,一邊劈劈啪啪嗑得熱鬧。有時候,就聽見嘎嘎大笑,不知道誰說了什麼笑話,便有很不淑女的對著那講笑話的男生肩膀上猛推一把,半戲謔地說——“你就貧吧你”。
那種笑聲消散在胡同裏,就像草葉上的露珠一樣自然。
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幹的事情來。那年在胡同的小店前頭排隊買啤酒,耳朵聽著不知誰家傳出來的評書,那是《四世同堂》,說的是瑞全誘殺冠招弟的那一節。這段書聽過幾回了,但聽到這段,心裏是很暢快——惡貫滿盈,漢奸也有這一天。灰暗的北平在這一節裏都閃爍出了希望的光彩。
卻聽到旁邊國槐下修理自行車的老頭兒歎了一口氣。
怎麼了,老哥哥?等著取車的老頭問。
前麵好像瑞全和招弟挺不錯的。修車的老頭兒把車軲轆往倒立的自行車上裝。
不能吧。等著的老頭兒用袖子擦把汗,說,就有什麼,招弟也是漢奸,大義滅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