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先生果然來電話了,是他們分手一周後的某個晚上,9點多的樣子。那是個多麼合適的聊天時間。單雲正半靠在床上讀書,一杯清水放在床頭。周遭寂靜。譚先生很有教養地說,我沒打攪你休息吧?單雲連忙說,沒有沒有。又覺得自己過了,好像時刻在等電話似的,於是添了一句,我正看書呢。
譚先生說,又看什麼好書呢?單雲說,哎呀,這本書精彩極了,是一個阿富汗作家寫的,講的是……譚先生打斷了她:你真是讓我慚愧啊,我都快要不認字了。單雲說,哪裏啊,你忙大事嘛,我這種人幹不了大事,隻好做個書呆子。
譚先生沒有在電話裏長聊的意思,他好像在一個很嘈雜的場所,他直接說,我們見一麵好嗎?我想跟你談談。單雲說好的,在哪裏呢?什麼時候呢?譚先生說,明天周末,中午一起吃個飯吧。我去接你。你住哪兒?
單雲馬上告訴了他地址。
放下電話單雲就開始後悔,我怎麼會那樣呢?他說約見麵,自己居然馬上說好的,在哪裏,真顯得太急迫了,單雲真想重來一遍,讓自己變得矜持些。
我們明天見一麵好嗎?
明天啊?讓我想想,明天……行吧——應該這樣。
然後他說,中午一起吃飯好嗎?
中午?中午我在圖書館。要不,晚上?——應該這樣。
唉唉。沒有後悔藥可吃。這個晚上注定要失眠了。
單雲批評自己:有什麼好興奮的,他隻是說聊聊,又沒求愛。而且,他的語氣很平和,像老熟人一樣。單雲又警告自己,可不能失眠,失眠了明天臉色菜黃。
可批評和警告都無效,單雲還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單雲打開收音機,正好到了音樂欣賞時間,單雲最喜歡這個節目。今天介紹的是柴科夫斯基的《B小調第六交響曲》,也就是通常說的《悲愴交響曲》,是柴科夫斯基最著名的交響曲,也是她的最愛。
譚先生問她,你就沒別的愛好嗎?她回答說,我還喜歡聽音樂,尤其喜歡交響樂。看書看累了我就閉上眼睛聽音樂,特別享受。譚先生說,啊,我也喜歡聽音樂,你的音響是什麼牌子?單雲說,哪裏啊,我沒有音響,我主要是從收音機裏聽,我看預告,把音樂播出時間記下來,到時候就聽。夜深人靜的時候,特別享受。
總算有個共同愛好,聽音樂。不過他喜歡聽輕音樂。
如果明天他向自己求愛,自己該作何表示?矜持?還是欣喜?單雲當然知道自己不具備矜持的條件,何況她已經感覺到了,譚先生是個很有錢的人。但畢竟,譚先生50了吧,而自己才37,年齡上總還是有優勢的。
當譚先生知道她37歲時,很驚訝,他說,你看上去最多三十出頭。單雲心裏很受用。她知道自己早已沒有了滋潤光潔的臉龐,但因為過得清心寡欲,不燙頭不化妝,一點兒婦人的油膩都沒有,所以氣質上依然像個學生。這的確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很多。
可是,自己喜歡譚先生嗎?好像並不是,隻能說不反感,準確地說,他是自己想像中可以做丈夫的那種男人,有教養,有錢,而且,欣賞自己。他說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這應該是誇獎。
單雲索性爬起來看書。手邊是一本《追風箏的人》,她想趕快把它看完,也許見麵時,她就可以把這本書的故事講給他聽了。他願意聽他講故事。這個故事也很精彩啊。
看到淩晨,才勉強迷糊了一會兒。
四、
見麵時,譚先生的一句話讓單雲踏實了,他說,哦,你臉色看上去好多了,那天在飛機上可是不太好。
單雲笑笑。也許是心情不一樣了吧?
譚先生把她帶到一家西餐廳,當然是征求了她意見的。優雅的環境,晴好的天氣,讓單雲在離婚數年後第一次感覺到生活的美麗。
他們麵對麵坐著,安靜地用餐。單雲很注意地看著譚先生使用刀叉,以便自己不出洋相。她哪裏有機會學吃西餐?
譚先生吃得很用心,單雲因為不習慣,也很用心。不過還是有些分神,希冀著譚先生開口和她“談談”,比那天在空中的談話更具體,更深入,他們現在腳踏實地呢。
但直到喝完咖啡,譚先生也沒有談什麼,當他們的目光偶爾相對時,他隻是朝她笑笑。他笑的時候,歲月的滄桑在陽光下暴露無遺,讓單雲有些許難過,有些許欣慰。
譚先生卻好像他們是多年的老友,隻是在一起吃個飯而已。很平靜地吃飯,喝咖啡,一點兒沒有推動情節進展的意思。
單雲耐著性子等,這麼多年了,她還沒如此期待過一件事。她想,也許他沒有把握,沒想好怎麼跟她說。
為了不讓自己的心事暴露,單雲主動講起了《追風箏的人》,譚先生果然很愛聽,最後誇獎說,嗯,是一本好書。有意思。單雲說,你要是讀原文更有意思,我隻是講了個大概。譚先生說,我聽個大概就很好了。
從西餐廳走出來時譚先生說,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單雲張張嘴,想說我下午還要去圖書館,但沒發出聲,老老實實上了車。無論如何,她不能錯過這次機會。
車到一個住宅區,駛入,漂亮幹淨的園區,安靜的院子。車停在一座樓前,薑黃色的房屋,咖啡色的頂,三層高,一家一門,是所謂的連排別墅吧?門前的花草柵欄台階乃至咖啡色的木頭郵箱等,都是單雲隻在外國電影裏見過的。
譚先生從信箱裏取出郵件,按了門鈴,回頭朝單雲笑笑說,請進。單雲想,原來是他的家啊。怎麼就突然到他家來了呢?譚先生似乎看出她的猶豫,解釋說,我隻是想請你看看我的書房。不會有什麼不妥吧?
單雲便踏上台階,做夢似的的跟著他進了門,上到二樓。
譚先生推開門,單雲眼前出現了一個很大的書房,很大。有兩麵牆是書櫃,一麵是落地玻璃窗,窗外是陽台,擺著沙發和茶幾,中間還有一張很講究的書桌,擺著電腦,地下鋪著地毯。
這樣的書房,單雲做夢也沒夢到過。她幾乎是撲到書櫃前,像看著失散多年的孩子那樣看著那一排排的書,她甚至踩著木梯子去看最上麵的兩層書,她的目光和舉動,都是失神的,癡呆的,嘴裏喃喃自語。
你在說什麼?譚先生在身後問。
單雲說,太強悍了!太霸道了!
譚先生不明白地看著她,單雲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竟然冒出網絡語來,這是辦公室那幫小夥子常說的。單雲說,我的意思是,你太牛了!我沒想到你有那麼多書,太讓我羨慕了!
譚先生笑,是那種對財富滿不在乎的笑。父母留下來的。
單雲的目光一一撫摸著書脊,哦,你還有很多老版本的書呢,像這些書,我隻在我們大學圖書館裏看到過。天哪,你怎麼會有那麼多書啊。
譚先生推開陽台的門,招呼她說:今天天氣好,咱們坐在陽台上喝茶吧。
單雲有些不好意思地離開書櫃,跟到陽台上,在白色的藤椅上坐下。書房裏的空氣的確不太好,也許太少開門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端著兩杯茶走進來,放在茶幾上。一看神情就是女傭。譚先生親自把茶杯遞給她,然後也在藤椅上坐下。
陽台外,綠樹成蔭,很安靜。單雲恍如夢中。
譚先生說,看來你真是個愛書人啊。我連這間屋子都很少進來,每天壓力那麼大,哪還有心思看書?單雲說,其實你每天隻要專注地讀上5分鍾的書,就可以減少百分之五十的壓力。譚先生說,哦,真的嗎,以後我試試。單雲說,書上說的,是科學家研究的結果。譚先生說,科學家有沒有說,如果每天都讀書,就會飛起來?
單雲不好意思地笑了,微微有些臉紅。
喝茶,看樹。忽然聽到耳邊傳來一句:
你想不想在這樣的房間裏讀書?
你想不想在這樣的房間裏讀書?他是這樣問的嗎?
天哪,單雲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遇到這麼浪漫的求愛?比瓊瑤還要瓊瑤!單雲臉紅,心跳,失語,傻傻的看著譚先生,隻差沒在譚先生的胳膊上掐一下,以證實是否做夢了。
譚先生並不理會單雲的目瞪口呆,:我那天聽你說,你這輩子最希望的生活,就是每天無憂無慮地讀書。是這樣嗎?
單雲呆呆地點頭。
譚先生又說,你最喜歡的地方就是書房?
單雲鼓足勇氣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
譚先生說,不,不可笑。很可愛。
單雲臉更紅了,心跳過速,無法開口,開口聲音必是發抖的。天哪,我哪兒來的好運啊,怎麼會這樣?一定是上帝插手了,一定的,上帝被我感動了!
譚先生依然微微笑著,仿佛看著一個孩子。他喝了口茶,把喝進嘴裏的茶葉吐回到杯子裏,樣子很不雅。沒關係,誰沒有點兒毛病,單雲也微微笑著,眼瞼合下來,看著自己的杯子。
譚先生說,嗯,這兩天,我腦子裏一直有個想法,轉來轉去的,讓我心神不寧,我想還是跟你談談吧。如果你聽了覺得不合適,千萬別生氣,就當我沒說好了。如果你願意,當然最好不過。
譚先生的語氣讓單雲略略有些詫異,不像是談戀愛的語氣,更不像求婚的語氣。倒好像是領導在給她布置額外工作時的語氣。有些許冒犯之前的抱歉。
單雲抬起眼,有些不解,一些理智回來了。
譚先生說,我想現代社會了,都講求實際,咱們就沒必要客套了。什麼事都可以商量,是不是?
更多的理智回來了。單雲鎮靜地說,沒關係,你說吧。
譚先生說,那我就直說了?
五、
從哪兒說起呢,還是從頭說起吧。
譚先生很從容地開始講述:我這二十多年,一直在商場上打拚,顧不上家和孩子,妻子一直抱怨我,我們偶爾在一起,幾乎都是在爭吵中度過的,到後來彼此都厭倦了。
哦,原來是這種故事,這種故事在暴發戶老板裏簡直可以打批發,一點兒新意都沒有。單雲想,難道他也要和那些小說裏寫的一樣,先走“痛說革命家史”這個程序?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妻子和你有些相像,對物質生活沒什麼興趣,一般的女人,隻要丈夫把錢掙回來給她花就行了,可她總是要我別光顧掙錢,要顧家,多陪陪孩子和母親,還希望我能跟她談談書談談文學。我簡直跟她無法溝通,老實說,如果不是我母親,我們早離婚了。
單雲暗暗詫異:還沒離婚?
譚先生自顧自講下去:我母親很喜歡她,她對我母親也很好,她們是少見的婆媳。別看我不愛讀書,我父親母親都是老師,要不我怎麼能在1977年考上大學?我妻子也是個老師。所以我對老師的孩子有好感。
說到這裏他朝單雲笑笑,單雲馬上想到了外婆。是外婆在天堂幫她啊。
後來我們吵架吵到母親無法忍受了,孩子也無法忍受了,其實我不是個粗暴的人,可是每天從外麵回來累得筋疲力盡,聽不到一句安慰的話,全是抱怨,我怎麼可能有好心情?母親畢竟是偏袒兒子的,終於私下裏跟我說,我看你們隻有離了……
單雲點頭,表現出非常理解,非常同情的樣子。
忽然,一陣很大的新聞聯播的音樂聲打斷了譚先生的講述,單雲扭頭尋找,以為哪裏開電視了,卻原來是譚先生的手機在響,沒想到譚先生會用這個作手機鈴聲,有點兒搞笑。譚先生說了句抱歉,走到書房裏麵去接電話了。
單雲喝了口茶,看著陽台外那些樹,如果自己能在這樣的地方讀書,自己就是女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