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3 / 3)

接下來他會說,離婚後,妻子卷走了大半財產,但他依然有著殷實的家底,故毛遂自薦和牽線搭橋的人絡繹不絕,可他統統搖頭,他無法不懷疑,那些女人是衝著他錢財來的。現在他遇到了她,這個隻喜歡讀書,對錢財沒有概念的女人,讓他在感到新奇的同時,也讓他感到踏實……單雲讀過這樣的故事。

譚先生匆匆走過來跟單雲說,真是不好意思,公司出了點兒狀況,我得馬上去一下。改天再約你吧。

哪有這樣拉閘斷電的啊?單雲眼睛都瞪大了,無法掩飾自己的失望。如果譚先生是本書,那她無論如何,就是跑到路邊的街燈下,也會把它一口氣讀完的。

可惜不是。

整個下午,單雲心神不寧,整個晚上,持續心神不寧。雖然她也有譚先生的手機號,但她沒有打。她覺得應該是譚先生打給她。是他沒禮貌啊。他把她丟在半路上,讓她自己回家。

晚上10點多時,單雲終於忍不住了,撥通了他的手機:

你還好嗎?事情解決了嗎?這樣的問候合情合理。

接電話的卻是個女人!單雲剛要說,不好意思打錯了,對方卻說,你是不是找譚先生,等一下。

譚先生接了,感覺他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譚先生客氣地說,不好意思啊,今天下午把你給扔半路上了……我沒事……解決了……對。你早點兒休息吧。我有空再約你。晚安。

晚安。

為什麼是個女人接電話?單雲隱約有些不安。但很快她就替自己解釋了,一定是他的秘書。一定還在公司。

這樣的夜晚,不做夢是不可能的,大張旗鼓的做夢吧。

她夢見譚先生下班進門,她彎腰說了聲辛苦了,然後接過他的外套給他掛起來,再遞拖鞋給他……譚先生問,今天你讀的什麼書?單雲說,你肯定想不到,今天我讀的是我自己寫的書。譚先生驚喜萬分,你也會寫書了?快讀給我聽聽。單雲就讀給她聽,故事就是寫他們倆如何相遇的……譚先生很高興,誇獎說,你比張愛玲還會寫,你比李清照還有才。單雲高興極了,不是因為他誇自己,而是他也知道張愛玲和李清照……單雲覺得自己遇到的不僅僅是恩人,還是知己……單雲說,你真的太好了,你真的讓我過上了幸福生活……我這就去給你燒菜,其實我很會燒菜,隻是以前沒遇到讓我值得燒菜的人……

可是單雲剛進廚房,單雲就醒了。單雲暗自好笑,怎麼能歡天喜地的進廚房呢,那不是自己。

六、

再一次見麵,是在三天後。

漫長的三天。單雲讀過《一日長於百年》,三個漫長的一天就是三個世紀,三個世紀都不止,長於。

譚先生出差了。他到深圳又到香港,做一些單雲完全搞不懂的高深莫測的大事。這一次在飛機上,不知會是誰坐在他的身邊?他會看書嗎?單雲時常在辦公室發呆,以至於一個80後女孩兒問她:單老師你怎麼了?還在為外婆傷心嗎?單雲不好意思地笑笑,沒有回答。

還真不好回答。

外婆,外婆她也是常常想念的。隻是她現在每次想外婆的時候,都會同時想起譚先生,好像他們被捆綁銷售了。

當單雲再次坐在譚先生麵前時,她感覺自己和譚先生很久沒見了,因為這種感覺,讓她在看到他的一瞬生出幾分親切。單雲想起那個詞兒,恍如隔世。

譚先生說,我請你喝很好的茶,是朋友送的明前龍井。單雲說,哦,一定很貴吧?譚先生說,沒有多貴,比普洱便宜,現在普洱炒起來了,20年以上的,一泡就要2千。單雲很吃驚,那不是比人參還貴?譚先生說,可不是。單雲說,我以為茶就是新的好。譚先生說,那是說的綠茶,發酵茶和半發酵茶就不一樣了。普洱可是年頭越長越貴。我有一餅,10年藏的,3千多。據說前不久拍賣了一塊魯迅送給許廣平的普洱,36萬。

單雲想,他不看書,怎麼知道這些的?

譚先生把茶端來,還是上次那個漂亮杯子,茶葉在清水中慢慢舒展開來。譚先生說,你聞聞,很香的。單雲說,是很香。我最喜歡茶的香氣了。我們辦公室有幾個女的很愛用香水,她們讓我也用,我就問,有茶香的嗎?她們都笑我。

譚先生說,我也喜歡茶香。特別困特別忙的時候我喝咖啡,一般情況還是喜歡喝茶。

單雲喝著茶,看著陽台外的綠蔭,又一次想,多幸福的生活啊。

單雲想到了那個可笑的夢,她不但夢見了譚先生,而且在夢裏還那麼謙恭,像個日本或者韓國的妻子,彎腰,拿拖鞋,掛外套,甚至去廚房……難道自己骨子裏是想那樣的嗎?還是因為她太想取悅譚先生了?

單雲埋下臉,很怕暴露心事。但願她看上去是平平常常的。

譚先生放下杯子說:不好意思,我還是接著上次說吧。不然很難把我的想法告訴你。

單雲點頭。心說我一直等著呢。

我們吵到彼此疲憊,後來母親走了,兒子上大學也走了,我們終於決定分手,協商好了離婚,連財產分割都商議好了,我肯定會保證她後半生衣食無憂的。可是臨到簽字時,她卻忽然病倒了,一查,腦子裏長了個瘤子。開刀作了手術,瘤子倒是良性的,但她卻不能起床了,每天都躺著。

單雲露出吃驚的神色,情節轉換也太快了!一點兒鋪墊也沒有!沒見過這樣的故事!

譚先生卻很平靜:吃喝睡都沒問題,就是不能起來,也不能說話,成天躺著,而且神情有些癡呆。你說是植物人吧,有的時候她又有意識,默默流淚,或者表情煩躁。我猜是手術時切斷了哪根神經,不過醫生不認帳。

單雲不知該作何表情了。不同情是不對的,同情又有些指向不明,是同情譚先生還是同情他妻子?或者,同情自己?

譚先生不看單雲,好像絲毫不在意她的態度:

醫生說沒什麼可治療的,讓我把她接回家,養著。也許慢慢能恢複。可是已經兩個多月了,她就那麼躺著,睜著眼不看我。婚肯定是離不成了,還搞得我很內疚。我們結婚的時候,她是老師,我是工人,你剛從看到的那些老書,都是她上大學的時候買的,還有她父母傳給她的,他們家都是文化人。那個時候她不嫌棄我,現在我條件好了,卻沒能讓她享上福。在外人看來我肯定應該內疚,實際上呢……唉,算了不說了。和一個病人計較沒意思。醫生說人鬱悶是最容易得病的,從這個角度上說是我把她氣病的。我該內疚。

譚先生喝了口茶,又一次把茶吐回杯子,真是難看。

單雲把視線轉開,依然不知作何表情,故事的發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她不斷地想,這和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跟我說這個?你不離婚,還跟我套什麼近乎?

譚先生終於把視線轉向單雲說:可我還是沒時間照料她,公司越來越忙,我每天回來累得都不想說話。何況還常常出差。兒子在美國讀書,一年才回來一次……我已經想好了,60歲以後,兒子成熟了,生意慢慢交給他打理,我就回家陪她。可是現在,我需要一個人代替我……

單雲有些明白了,臉色緋紅,不是害羞,是生氣。搞了半天,他是要讓我給他老婆當保姆!我還以為……天,這簡直是,太離譜了,太氣人了!

譚先生很敏銳,馬上察覺了: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是讓你去照顧她。我怎麼會讓你去做那種粗活?我早已經給她請了個保姆,你也看見了,就是那個阿姨,每天吃喝拉撒都由保姆管。

單雲假裝低頭在包裏找紙巾擦茶幾上的水。短短幾分鍾裏,她經受了巨大落差帶來的衝擊,她很怕自己失控。她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不,很好看,她都能感覺到兩頰發燙。達爾文說過,人類是唯一會臉紅的動物。

譚先生加快語速,好像這樣就能免去彼此的尷尬:醫生說,要多和她交流,和她說話,她也許能慢慢恢複意識。我也發現,隻要有人去看她,她的表情就比較愉悅、她以前跟你一樣,是個喜歡讀書的人,有一天我隨便找了本書讀給她聽,她竟然露出了專注的神情。所以,我是想,請你給她讀書。

單雲又一次被意外擊中,傻在那裏。

原來,是這樣!

七、

誰都無法拒絕這樣的工作,單雲對自己說,每天去一個舒適的書房讀書,還拿工資,還吃現成飯。天下哪裏有這樣的好事?哪裏有傻瓜會拒絕這樣的好事?理想和飯碗統一,不是很多人終生追求的嗎?譚先生書架上有很多她沒看過的書,而且,譚先生還答應她每周添加一次新書,由她自己去選。

這、這、這,實在是誘惑太大了。

雖然這結局和她開始想得大相徑庭。

雖然這工作和保姆並無本質區別。

她還是無法拒絕。

譚先生說,我雖然沒時間看書,卻有書房,有這麼多書,每天都空著。你可以每天到我這裏來看書,我付你工資,我對你唯一的要求,就是看書時讀出聲來,讓我老婆聽見。怎麼樣,對你來說不是很簡單的事嗎?

單雲的理智告訴她,她應該站起來就走,什麼也不說,但單雲已經喪失理智了,被定在那裏動不了身。

是她自己說的,她別無所求,隻想安靜地讀書。她不可以出爾反爾。

譚先生又說,你可以隨時來。每天讀兩個小時就行了,其他時間你自己安排,想寫東西,想上網,都行,書房有電腦,吃飯也有人做。怎麼樣?不為難你吧?

單雲突然說:我的工作怎麼辦?

譚先生說,你們那種單位,多個人少個人無所謂,你辦個病退就行了,我付你的工資,保證是你原來工資的兩倍。怎麼樣?我找了很久,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了,我能在飛機上遇見你,也是我們的緣分啊。

真的是無法拒絕啊。

去他的愛情吧。

去她的麵子吧。

在單雲的要求下,譚先生和她簽了個合同,並且作了公正,然後,單雲去單位以身體不好為由,辦理了留職停薪。

單雲很快“上崗”了。

當阿姨把坐在輪椅上的譚先生的妻子推進書房時,譚先生很鄭重地介紹——

小單,這位就是我妻子,你可以叫她丁老師,或者丁姐;

亞娟,這位是我為你請來的閱讀老師單雲,你也可以叫她小單。

閱讀老師?虧他想得出來。

單雲微微鞠了躬,很正式地說,丁老師,請多關照。

丁老師睜著大而無神的眼睛,仰頭看著天花板。

譚先生用手示意了一個請,就關上房門走了。

單雲不敢和她的“工作”對視。她轉過頭去,瀏覽著書架,一邊看一邊說,丁老師,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書?

背後沒有聲音。

有才怪。

單雲取下一本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這本書是上中學時外婆讓她讀的,是她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原因之一。她覺得丁老師一定會喜歡的。她們是一個世界的女人。

她清了清嗓子,就開始閱讀。

他有兩個故事。一個是他自己的,別人誰也不知道。另一個是爺爺講的。到後來一個都沒留下來。我們說的就是這回事。

很安靜,很安靜。

還是那個書房,還是那個陽台,屋裏還是那些書,屋外還是那些樹。可是,她怎麼覺得幸福戛然而止了呢?

單雲繼續讀書。

直到讀出眼淚來。

2009-7-5,完稿於成都正好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