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道地知道(2 / 3)

熬到春節,家裏拿不出一塊過年的肉,更別說孩子們的新衣服了。小年夜的晚上,一年多沒出現的小孫師傅出現了。小孫師傅還在上班,運動也需要公共汽車。所以小孫師傅還在掙錢。他拿來兩斤肉,一包水果糖,還有一瓶酒。孩子們歡呼著,撲到他身上,爭著叫他舅舅。其實以前也這麼叫來著,可那天的叫聲讓李全福心酸不已。

李全福咳了兩聲,終於說,來了。

小孫師傅已經不小了,三十出頭。胡子拉碴的。衣服也很邋遢,棉衣前胸破了一大塊,竟然用跟細鐵絲連著。一看就知道還單身。小孫師傅什麼也沒說,打開酒,叫了聲姐夫,兩個人就喝開了。李秀芬坐在一旁,讓他脫下棉衣,給他縫補。李全福很久沒這麼喝酒了,李全福一心想找醉,一瓶酒喝到一半就醉了,他拍著小孫師傅的肩膀說,你要真是我弟弟該多好,咱一家人一起過。小孫師傅說,你就當我是弟弟好了。要不我改口叫你大哥?李全福擺擺手。小孫師傅馬上叫了聲大哥,還說,大哥,小弟我有啥對不住的地方,你多原諒啊。李全福心裏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醉倒了。

第二天早上酒醒了。李全福開口就跟李秀芬說,我得和你離婚。

李秀芬一點兒也不吃驚,說,離吧。李全福說,這日子我過不下去了。李秀芬說,你以為我想過嗎?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連覺都撈不著睡。豬狗不如。你錢不掙,家裏活兒也一點兒不幹,隻知道垮臉給我看。我活個什麼勁兒?我是天天熬著,早不想過了。離吧,咱今天就離,我輕手輕腳的走,連根針也不會要你的。

一番話把李全福定在那裏,一句也回應不出。昨天喝多了,根本沒細想。以前細想過的那些話,早過期無效了。李全福想,不行,現在還真不能離,離了三個孩子咋辦?沒了李秀芬,他不可能養活他們,一天也養不活。

李全福自己下台階說,具體咋辦,我還得想想。但離是肯定要離的,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能活受這罪?李秀芬毫不客氣的回嘴說,你一個大男人,還是先考慮怎麼養活我們娘仨吧。李全福青筋暴漲,揮手就扇了李秀芬一個耳光,李秀芬毫無防備,一下跌倒在地,額頭磕出了血,背上的老三嚇得哇哇大哭。

李全福愣在那兒,他沒想到自己的手會有那麼大的勁兒,到底是工人階級。但他還是氣乎乎的撂下話說,等著吧,我非和你離婚不可!

這時工廠複工了,“抓革命,促生產。”隻是廠名改了,原來的大河拖拉機廠改名東方紅拖拉機廠。李全福重新回到廠裏上班,一忙,把煩心事暫時丟開了。

沒多久,李秀芬的廠子也開工了。為了三個孩子,李秀芬要求做夜班,她夜裏上班,白天忙活家務,人一天天憔悴下去。有一天早上下班時竟昏倒了,被人送了回來。小孫師傅聽說後,一下班就跑過來看,臉上掩飾不住的心疼。李全福雖然也心疼,可心疼壓不下憤怒:這個姓孫的,他怎麼知道我老婆昏倒了?!他也太明目張膽了!李全福恨不能立即揮舞掃把將他掃地出門!

可是,這個人的手上,竟提了一簍子雞蛋。李家有多少日子沒見雞蛋了?不要說李秀芬,就是三個孩子,也是黃皮寡瘦的。他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驅趕這個,手拿雞蛋的人。

李全福鬱悶。每天上班都不開心,工友們再也聽不見他哼京戲了,革命的京戲也不哼。下班了他不想回家,怕回家又遇見小孫師傅來看望“秀芬姐”,就在廠裏轉悠。轉悠到廠裏的大字報專欄,閑覽。一閑覽才發現,那些大字報上,寫的並不都是路線鬥爭的大事,還有很多老百姓的家長裏短柴米油鹽。比如,某某愛貪小便宜,把廠裏的鐵皮拿回家做水桶;某某經常帶髒衣服到廠裏來洗;甚至,某某抽煙自己不買,老當伸手派,占群眾的小便宜。李全福來勁兒了,天天去看,好比從前看隋唐演繹三言二拍。有一天看到一條:某某耍流氓,故意走錯澡堂子,看女工洗澡;還有,某女工是破鞋,跟某廠長搞到了一起,廠長就給她調到了檢驗車間……

李全福受到啟發,也想參加運動了。當然,他並不傻,他知道他若是寫一個揭發小孫師傅的大字報貼出來,受辱的首先是他自己。他思來想去,做出一決定,給公交公司革命委員會寫一封匿名信,揭發批判孫誌良(小孫師傅的大名)的流氓行徑。李全福跑到郵局,坐在那裏寫。用了一個整天,寫好,再抄一遍。沒想到寫這麼個東西還這麼費勁兒,都是現成的話啊。除了沒提李秀芬的名字,其他都寫了。信末,他署名“革命群眾”。大字報上都這樣。

信寄出去以後,李全福心情頓時舒暢了許多。那段時間,因為李全福總不愛回家,回家也一言不發,李秀芬反而對他很和氣,很小心。有一天晚上居然給他煎了個荷包蛋。李全福想著那封信,吃不下去,把碗一推,走開了。這讓李秀芬更加不安。李全福見效果這麼好,很後悔沒早點兒參加運動。

不管李全福心情好還是不好,李秀芬的辛苦都沒有絲毫改變。她依然頂著工作,拖拉三個孩子。一個3歲,一個5歲,一個6歲多點兒,沒有一個能幫上她的。她裏裏外外像頭牛似的做,做,做。這麼著,再次病倒了,而且這一次病得很厲害,臥床不起。

李秀芬臥床一星期了,也沒見小孫師傅來看望。李全福忍不住問,你那弟弟怎麼不來看你了?李秀芬睡在床上,低聲細氣的說,他走了。李全福嚇一跳,以為“走了”是死掉的意思,忙問,走了?怎麼走了?李秀芬說,到內蒙去了。李全福還是很吃驚,問,為什麼?李秀芬乜他一眼,說,有人揭發他了,說他是流氓分子,說他一直不成家就是為了耍流氓。他就和壞分子一起下放了。

李全福簡直傻掉了。老實說,他寫信隻是想出口氣,沒想到結局。不過,這個結局還是讓他高興:誰叫你非纏著我老婆不放呢?內蒙?可是夠遠的。好好呆那兒吧,該讓我過清靜日子了。

李全福終於踏實了。他扒心扒肝的照顧老婆,甚至恢複了講笑話的傳統,可是李秀芬就是不笑,一點笑的意思都沒有。病好了還是跟生病一樣,無精打采的。

奇怪的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李全福也會想起小孫師傅。他想他的時候,一點兒仇恨也沒有了。憑良心說,他們李家支撐到現在,有他很大的功勞,不說是這個家的頂梁柱,至少也是根橫梁。看看三個孩子,身上穿的線衣都是用他給的手套拆了線織的。聽李秀芬說,為了給她攢手套,他後來都不戴手套開車了。李全福想,這個家夥實在是奇怪,不成家,不生子,就戀著“秀芬姐”,明知這輩子秀芬姐也成不了他老婆,還往裏麵砸錢,砸青春歲月。他到底怎麼想的?犯傻嘛。

心裏竟有那麼一點點不安。

不安歸不安,李全福還是慶幸自己把這個危險及時清除了。要不,他們這個家早改變顏色了。

一晃10年過去了。

都說時間是醫治創傷的最好良藥。表麵上看,李全福和李秀芬好像都忘記了他們的生活中曾有那麼個小孫師傅,都忘了他曾帶來過的煩惱和快樂,忘了他的肥皂紅糖豬油線手套。他們過著平靜的生活,雖然不富裕,也一日日將孩子養大,一日日將自己養老。

但李全福心裏清楚,過去沒有過去,過去還在心裏擱著。無論是自己還是李秀芬,都沒消掉那個塊壘。時間對他和李秀芬來說,不是什麼醫治創傷的良藥,是蒙汗藥而已,睡醒了一切照舊。看看李秀芬的眼神吧,從小孫師傅走後,她再沒好好瞧過自己。她和自己說話時,眼神總是散著,一個人發呆時,反而聚在一處。李全福心裏憋屈,難受,有一回找了個茬嚷了出來,他說我就知道你沒忘記那小子!李秀芬迅速回嘴說,人都讓你攆走了,你還想怎樣?你要看不順眼,我也走好了!李全福一怒之下又抬起了胳膊,李秀芬竟然迎上來,說,打吧,打死拉倒,我早想解脫了。

李全福知道李秀芬說的不是氣話,她真的有些厭倦了。那個時候,李全福的娘中風,躺在床上已經一年多了,全靠李秀芬天天伺候著。可老太太身子不能動嘴能動,躺那兒也總對媳婦惡言惡語的。李秀芬經常說,我這過的哪是人過的日子?牛馬不如。牛馬幹完了活兒還可以清清靜靜的吃口草呢,我這算什麼?

李全福私下裏也勸自己,管她發呆不發呆的,管她心裏想不想他,隻要她老老實實在我跟前呆著就行。

李全福老了,其標誌不是白發皺紋,而是沒了精神氣兒。再不是當年報紙上的那個模樣了。李全福有時看著報紙上發黃的自己,看著自己那沒心沒肺的笑容,恍如隔世。

日子如流水,又是幾年。

對李家來說,沒什麼特別的事。母親去世,孩子長大,他們二人年過半百。

這天,一個瘸腿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現在李全福家。李全福稍一愣怔,就知道來人是誰了,盡管那人的形象如此陌生。因為他看見李秀芬的臉上,露出了經年不見的笑容,和笑容相伴而來的,是嘩啦啦的淚水。

這不是小孫師傅嗎?

小孫師傅完全是老孫師傅了。滿頭花白,一臉皺紋,看上去比李全福還見老。關鍵是,他瘸著腿。他再不是大步流星地走進他們家了,他是一點點移進來的。他的背也駝了。唯一沒變的,是他的口音,他叫了聲,秀芬姐。李秀芬愣了一下,咧嘴想笑,眼淚就出來了。

李全福一時有些無措,緊張,吃驚,不安,歉疚,還有一小點興奮,就是沒有憤怒。奇了怪了。他回過神來,連忙招呼他坐,把他的包接過來放好,然後倒茶,拿煙。那一刻,好像小孫師傅真是他們家久別的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