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道地知道(3 / 3)

坐下來簡單一聊,得知小孫師傅這些年受了不少苦。他被下放到一個農場,不開車,放馬。有一天馬驚了,他摔下來,臏骨骨折。當地醫療條件不好,就落下了殘疾。

小孫師傅講得很輕鬆,李秀芬還是走到一邊擦眼淚去了。李全福心裏別扭,做同情狀拍拍小孫師傅的肩,然後問,這麼多年了,也沒成個家?小孫師傅笑道,哪個姑娘願意嫁給我這種流氓分子啊,聽聽都嚇著了。

李全福看小孫師傅的臉,不像是話裏有話的樣子。看來他並不知底。他咳了兩聲,緩解自己的不自在。李秀芬說,你倆聊,我去做飯。小孫師傅說,我這就走,不麻煩你們了。李秀芬說,那哪成?這麼大老遠來的,怎麼也得把飯吃了。李全福說,是啊,我還想和你喝兩盅呢。小孫師傅不再推辭,就從包裏往外拿東西。一樣,一樣,再一樣,都是帶給他們的。包幾乎掏空了。

李全福看著,恍如回到從前。不知怎麼,有點兒心酸。他又問,你這次回來住哪兒啊?小孫師傅說,單位上給了間房。李全福又問,還讓開車嗎?小孫師傅搖頭,說,腿壞了,讓守門。

小孫師傅拿出最後一樣東西,臉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說,我給秀芬姐買了個頭巾,也不知她喜歡不。

展開來,是一條彩色的大披肩。紅的底子,上麵是黃色和咖啡色的花紋,水一樣曲折婉轉。李全福心裏恨恨地罵道:你這小子,你這瘸子!賊心不死啊!

李秀芬喜不自禁,用手摸摸說,喲,還是純毛的啊。小孫師傅說,那裏的女人都愛披著這個。我想秀芬姐披上一定好看。李秀芬忽然抬頭看了一眼李全福,說,不行了,我現在已經是老太婆了。小孫師傅說,哪裏啊,我看你一點兒都沒變,你……李秀芬不由分說地打斷他,說,太豔了,給我閨女吧。我閨女現在是個仙女嘍。

說話間,女兒放學了,18歲的女兒活脫脫一個小李秀芬。小孫師傅情不自禁去拉她的手。她已經不認識他了。李秀芬忙讓女兒叫舅舅,還提醒她小時候的事兒。跟著,大兒子下班了,大兒子到底大些,一眼認出了“舅舅”,這讓小孫師傅感到安慰。最後回來的是小兒子,個頭比爹還高。李秀芬忙著招呼李全福擺桌子吃飯。

一陣忙亂後,全體坐了下來,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飯。至少在三個孩子看來,是非常正常的一頓飯,也很開心。“舅舅”在飯桌上講了很多草原上的稀奇故事,酒上臉後,還給他們唱了一首蒙古民歌。

歌聲回蕩在李家小屋的時候,李秀芬的眼裏又盈滿了淚水。

李全福心酸。心酸啊。

小孫師傅走的時候,三個孩子都一致地說,舅舅你要常來啊。你每星期都來吧。小孫師傅看著李全福,說,我怕給你們添麻煩呢。李秀芬說,麻煩啥呀,就是添雙筷子。李全福隻好說,是啊,沒什麼麻煩的。

李全福又是一夜難眠。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走到李秀芬麵前,說,我得和你離婚。

李秀芬平平淡淡的說,都這會兒了,離什麼婚啊。李全福並不感到安慰,李秀芬的神情,讓他覺得她不是不願意離,而是懶得麻煩。李全福說,我想離。我真的想離。李秀芬說,我知道你是因為小孫師傅。李全福說,是又怎麼樣?李秀芬說,其實我對他好,是覺得他可憐,一單身老男人,又殘疾了,日子咋過啊。不認識的殘疾人咱都應該幫助幫助,何況咱和他還這麼熟。李全福說,我跟你離了婚,你不就可以天天照顧他了嗎?李秀芬說,行了,別瞎說了,等以後有合適的女人,我給他介紹一個,成個家我就不再管了。

李全福再無話。轉過身去自語道,等著吧。

這樣,在中斷了十多年後,小孫師傅又開始出入李家。

幾乎每個周末,他都會一步步移進來,吃頓晚飯,聊聊天。當然,他從不白吃白喝,他總是帶東西來,有時是給李秀芬,有時是給孩子。但最多的,是給李全福的酒。以至於李全福被養成了習慣,一到周末,就等著跟小孫師傅酒喝。

李全福發現,每每他們兩個男人喝酒的時候,李秀芬坐在一旁,神情總是滿足而愉快。而且對他的態度,也比平日裏溫柔。有時候李全福會麻木的想,管他那麼多啊,就全當他真是她弟弟吧。

這樣過了大半年,冬天了。春節了。小孫師傅單身,讓他一起來團年,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小孫師傅早就開始了鋪墊,他把單位上發的所有過年的物品,都一一移到了李家。

於是除夕的晚上,兩個男人又一起喝酒,守歲。

這一回,小孫師傅喝多了。他從沒有喝多過。好像他去草原呆了十多年,已經把酒量呆得跟草原那麼大了。但除夕的晚上,他們邊看春節晚會邊喝,一直喝到晚會結束,還喝,一直喝到淩晨,還喝。小孫師傅終於醉了。

其實是李全福先醉的。他醉了以後就倒在沙發上睡了。小孫師傅還要喝,李秀芬隻好陪他。李全福迷糊了一會兒,不知怎麼突然醒了,聽見小孫師傅在哭,拍著桌子說,我苦啊,心裏苦啊。李秀芬不響。小孫師傅說,秀芬姐,你是個好女人,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李全福撕開一點兒眼睛,看見李秀芬遞了毛巾給他,又遞了一杯水給他。小孫師傅淚流滿麵,鼻涕都出來了,看著讓人又同情又心煩。他哭著,腦袋像雞啄米一樣,一下下朝桌上點著。忽然咚的一聲,擱到桌上不動,睡著了。李秀芬歎口氣,拄住自己的額頭。千憂萬愁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她拍拍他的肩,極小聲的說,別難過了,再怎麼著,你還有個兒子。

晴天霹靂。

李全福忽地坐了起來。可是,沒人察覺。小孫師傅一動不動的睡著,李秀芬一動不動的呆著。李全福又倒下去,合上眼。那一刻,他恨不能自己再也不要睜開眼了,就這麼永遠睡下去。

大年初一的早上,李全福對李秀芬說,我得跟你離婚。

李秀芬看他一眼,低下頭繼續包餃子。

李全福說,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離婚。

李秀芬說,大年初一的,說這些幹嗎。

李全福說,你昨晚說的話,我全聽見了。

李秀芬說,我說啥了?你聽見啥了?

李全福沒有勇氣複述,說,你自己知道。

李秀芬說,我啥也沒說。不信你去問他。

李全福真後悔,昨夜裏為什麼不當場站出來指證她?告訴她他全聽見了?他怎麼能倒回去接著睡呢?他真恨自己。他說,那不管,反正我要和你離婚。

李秀芬捏好一個餃子,放進屜子裏,說,孩子咋辦?

李秀芬這句話讓李全福心徹底涼了,說明她早已想過這個問題了,是想不下去才沒吭聲的。李全福說,孩子都大了,怕啥。李秀芬說,老二今年要考大學,你這麼一弄,把家裏整亂了,孩子咋安心讀書?李全福說,那就等下半年。李秀芬說,還有老三有誌呢。李全福說,他,我不管。

李秀芬這回正眼看了他一下,說,好吧,隨你。

李全福想了想,說,好吧,那就等孩子都走了再說。

兩年後,老三李有誌也終於讀高三了。

這意味著,李家最後一次團年了。李全福時不時地想著,離開這個家,他該上哪兒去過?總不能讓李秀芬出去吧。投靠兒女嗎?那兒女一定會奇怪得不行。他想不好。到跟前在說。

可是,這年的春節,連續幾年都上李家來守歲的小孫師傅,卻沒有再來,而且,他也沒再往李家搬運年貨,連根香腸都沒拿。

不是他結了婚,也不是他不好意思,是他死了。從內蒙回來後身體一直不好,又老喝酒,肝上出了毛病。

小孫師傅的後事,是李全福夫婦倆操辦的。

操辦完後事回到家,李秀芬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間發傻,李全福叫她洗把臉,她突然撲進李全福的懷裏號啕大哭起來。李全福真有些不能承受。多少年了,李秀芬沒再挨過他?他看著自己懷裏那顆花白的腦袋,看著花白的頭發下那個被自己磕出來的疤,心酸,心疼,心痛,不已。那一刻他覺得,小孫師傅就是李秀芬的弟弟,李秀芬失去了親人,該哭。

李全福拍拍李秀芬的背,說,別難過了。我以後會好好對你的。

李全福60了。

李全福70了。

李全福73了。

小孫師傅走後,李全福又活了22年。他有了一個孫子,一個孫女。還有一個外孫女。他每天出去找人下棋,打牌,神情悠閑。李秀芬每天在家做飯,帶小孫子,神情慈祥。一個極其普通,極其普通,卻讓人羨慕的家庭。

2004年冬天,李全福病故。

李全福去世前,老盯著李秀芬看。李秀芬想,他一定有心事要了。可到最後,李全福什麼也沒說。李秀芬就說了,她對他著的耳朵說,你是個好人。李全福點點頭,艱難地動了動嘴,李秀芬趴下去聽,沒聽明白。她想,大概他是想說,你也是個好人。

李秀芬想,都說日久見人心。可是,這個日子得多久?一生嗎?

三個孩子都回來了,將父親的後事辦了,然後商量母親的去向。李秀芬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兒呆著。我習慣了。

孩子們強不過娘,又走了。

李秀芬沒有告訴孩子們,她在收拾李全福的遺物時,發現李全福的每雙鞋的鞋底上,都寫著四個字:我要離婚。

寫於2005年成都北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