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年卿回府後, 馮俏才剛起來, 正對著鏡子挽鬢。章年卿順手接過丫鬟的活, 替她攢上珠釵。銅鏡影影乎乎映出章年卿的臉, 馮俏見他神色憔悴, 轉身道:“怎麼一夜未歸?”摸摸他臉, “沒睡嗎?”
“睡了, 沒睡踏實。”章年卿道,主動解釋了句,“昨夜我歇在刑部。”
馮俏抿唇一笑, 整理著他的衣襟,嗔怪道:“你瞧你,我又沒說什麼。不打自招了吧。”章年卿低笑一聲, 從背後摟著她道:“是該招, 昨天我和‘壽哥’同眠一夜。”
馮俏嚇了一大跳,有些磕磕絆絆道:“你, 你們怎麼會在一起。”
章年卿親昵的蹭了蹭她鬢發, 氣定神閑的站直身子。拿了本書倒在床上裝大爺, 一口氣吊的她不上不下。馮俏又不敢催太緊, 更不敢流露出關切的神色。若無其事的站起來, 東摸摸, 西看看。末了還是挪到章年卿身邊,溫柔殷勤的替他按太陽穴。
章年卿挪了個舒服的位子,沒有絲毫要說話的意思。馮俏望了望天色, 眉心焦急的問, “章大人今天不上朝。”旁敲側擊的催促。
“不打緊,今天十五,我沐休。”章年卿淡淡道,眉間微沉,不知為何有些凝重。
“天德哥,你怎麼了?”
章年卿坐直身子,道:“劉宗光死了。”
馮俏一愣,“我知道啊。”
章年卿道:“昨天晚上。”
“昨,昨晚嗎。”馮俏瞬間明白什麼,她沒有問下去,停下動作,手腳冰涼。章年卿反捉住她的手,緊緊攥著,定定的看著她,“害怕了?”
馮俏有些喘不過氣,帶著哭音問:“天德哥,我們怎麼辦。”她強作鎮靜的問,“皇上那麼恨陶外公,有一天輪到我們頭上怎麼辦。”她緊緊抓著他的袖子,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淚睫於盈。
章年卿第一次見馮俏這般模樣,心底某處柔軟狠狠被人撞了下。——馮俏和他的反應竟然一模一樣。這就是夫妻麼,數十年的相伴,所思所想都一樣。
馮俏慌張哽咽道:“還有青鸞,四皇子,四皇子和章家走的這麼近...”越想越怕,“我們還要坐以待斃下去嗎。”
章年卿指腹拭掉她的眼淚,將她抱在懷裏,溫聲道:“我也不想坐以待斃。回來的路上,我想了又想,打算在韓江的事上大做文章,逼開泰帝先動手。給外公賺個大義的名聲。”
馮俏怔怔的,仰頭望著他,章年卿慢慢道:“之後如何,我還沒想好。我想看外公怎麼想的。”他含混道:“...要支持誰,還是自己幹。我們聽外公的。”
馮俏緩緩收住眼淚,在他懷裏輕輕點點頭。章年卿道:“來,幫我硯墨。我給外公寫信。”刮刮她鼻子,牽著她走到書桌前。
章年卿信中沒有多說什麼,隻將劉宗光的死訊說了。詳詳細細描述了經過,其餘隻字未談。寫完之後,章年卿卻有些猶豫,“真的要寄嗎。”
馮俏搖搖頭,不敢給他建議,垂首道:“我聽你的。”
章年卿再三猶豫,還是下不了決心,將信收在抽屜,閉眼道:“還是想好再寄吧。”
人總是這麼心懷僥幸,沒到最後一刻,刀沒真的落下來。總會慶幸的想,也許我是例外的那個呢。前朝誰誰誰,某某某不就是例外嗎。又或者,陶金海和劉宗光情況不同,皇上未必真的敢這麼做,代價代價太大了,權衡利弊都知道他不會。
諸如此類的想法層出不窮,史書的英雄謀反,起義都那麼毅然果敢。章年卿想,他終究不是英雄,他隻是個普通的凡夫俗子,‘謀反’他不敢,這個決定他下不了。
章年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楊學士在翰林院的夾道上問他,‘你敢編纂《新魏史》嗎?’十五歲的少年退了一步,慌慌張張的說怎麼可能。
章年卿又把信從抽屜裏拿出來,凝目看了許久。信上忽然蓋著一隻柔夷,順著胳膊望去,馮俏鼓起勇氣道:“天德哥,別看了,不急一時。”她溫柔的撫著章年卿的臉,低聲道:“劉宗光剛死,我們都太衝動了。冷靜一下,過幾天再做決定。”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剛毅果斷的大英雄,即便冒著天下大不為也能一往直前,像戲台上每個畫著花臉的大將軍一樣。高台之上,萬眾矚目。沒有一絲缺點,沒有一絲遺憾。哪怕偶爾的粗魯,都成為有意思的優點。
馮俏曾幻想過嫁給這樣的大英雄,但也隻是想一想罷了。那時她並不明白什麼是嫁娶,什麼是托付終生。直到她遇見了章年卿,在豆蔻年華時真正開竅前,就遇到她的良人。從三哥到天德哥,懵懂發芽的是一顆無知的少女心。
馮俏離章年卿太近了,近到對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所有隱晦的小心思,不為人知的掙紮,她都一一看在眼裏。無論章年卿在世人眼裏,是如何光芒萬丈,萬眾矚目,在她這裏都沒有任何神秘感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