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楸棋盤上靜靜躺著封請帖,許淮背手朝窗,偶爾回頭看一眼,目光像是被燙著似的,迅速挪開。
許淮吐出一口濁氣,提步走到桌案前,指尖懸在棋盤上猶豫許久,撿起請帖揣進懷裏。周韶四十高齡,挺著大肚子進門,餘光正好看到相公在收拾章家的帖子。
周韶道:“可是章大人家的公子要辦滿月酒了。”
許淮匆匆道:“恩。你懷著身孕,這次你就不用去了。”
“不礙事,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周韶正想解釋自己的身子能去赴宴,許淮突然口氣不善道:“我說你不必去了!”
周韶一愣,怔怔道:“好,我知道了。”
章聿雲、馮玉琢滿月酒這天,周韶以孕身為借口,提前給馮俏寫信致歉。馮俏也怕她年紀太大,懷的辛苦。寫信好好寬慰她了一番,送上許多小禮物,還特意送了平平安安的小衣裳。
周韶滿心歡喜的收下,內心愁雲密布。她就知道,隻要馮嵐一出現,保證沒好事。這麼多年都是如此!
日前,馮嵐祖母不知為何,連夜探訪許淮。祖孫兩不知道在書房裏說了什麼,周韶提心吊膽一夜,第二日許淮送馮嵐坐船離開,什麼事也沒發生。
周韶打探過許淮口風,“祖母這麼大年紀,舟車勞頓到京城...”話未說完,被許淮打斷。他笑道:“老小孩老小孩,祖母惦記我呢。”
話雖如此,周韶一顆心一直隱隱不安。終於,許淮收到章家拜帖的那個夜晚,他訓斥了她,不許她出門見客了。
周韶捂著帕子,伏床痛哭。
章府,鶴山堂。府裏戲班子咿咿呀呀,酒席香氣縈繞在院子裏。夏日炎熱,氣味散的快。鶴山堂裏燃著冷香,角落裏放著樽雕冰鳥降溫。
章年卿問許淮,“渡口那幾艘造工船是你的?”不待許淮答,章年卿又問,“船裏是什麼東西,什麼時候開始的?”
許淮喉嚨滾動一下,顫顫巍巍從袖口掏出帕子,擦擦額頭上的虛汗。先回答了另一個問題,“我...沒想著害小姨夫。起初,我隻是想借自己的名義把船保下來。可惜,我的麵子不夠大。情急之下,我才說我是替人辦事。”
“誰知他們就想到了您身上,我一時鬼迷心竅,將錯就錯。”
章年卿嗤一聲,“你是我的人,能使喚動你的,可不是我嗎。”說罷,悠悠歎氣,“怨不得底下人。”
“是,您說的是。”許淮苦笑道:“船上是私鹽,販賣私鹽是死罪。我不敢讓人查船。原先我還想借通州船行老六的麵子,先把船調出來。被大少爺給攔了。”
章年卿赫然道:“行雲?這件事和鹿佑還有關係。”
“不不不。隻是通州船行老六識得章少爺,老六人精,前腳應我,後腳去大少爺那打探真假。大少爺讓老六轉告我,不要貿然行事。”
許淮壓根不知道章鹿佑沒給章年卿說這回事,不然就不會不打自招了。
章年卿微微放下,按下章鹿佑的事不提。又問許淮,“你缺銀子,什麼時候幹起私鹽的買賣,手頭緊為什麼不找儲謙。再不濟,找陳伏入股市舶司,怎麼就鋌而走險,幹起這等掉腦袋的買賣...”
忽的,他意識到什麼,厲聲道:“不是你的船。許家的...馮嵐!”章年卿高聲問:“是不是你繼祖母,馮嵐。”
許淮艱難點點頭。
章年卿恍如雷劈,馮嵐是個瘋子,如果是她,船上恐怕不僅僅是私鹽這麼簡單。章年卿玩味的問許淮,“船上,真的隻是私鹽?”
許淮正想答是,注意到章年卿不用尋常的語氣,微妙的神情。愣愣半天,想起馮嵐連夜勸他那晚。年近古稀的祖母落寞道,馮家和她斷了親,許家她能靠的隻有許淮。
許淮頓感責任重大,反複向馮嵐確認。馮嵐賭咒發誓的說,船上至少‘少量’私鹽。許淮給章年卿磕了一個頭,“章大人,小人給你添麻煩了。這件事,您不要再管了。如果我這次能活著回來,再來給您請罪。”
“你去哪。”章年卿站起來問。
許淮麵如土灰道:“先回趟山東,有些話我要問清楚,死也要死個明白。”
章年卿頷首道:“我派人送你回去,京城這邊有我盯著。”
“首輔大人,你不要再插手了!”許淮激動道,眼淚洶湧,“如果,如果...”他沒有說下去,低頭道:“小姨夫,我不想害你第二次。 ”
章年卿看著他許久,拍拍他的肩,“你啊,糊塗。你跟了我二十年,差這一天半天的親近。回去好好問清楚,我們才好應對下一步。”
說著,章年卿嚴肅道:“這件事和你齊地和談使的事脫不了幹係。”
許淮愕然,“你是說劉...”
章年卿搖搖頭,“沒有證據。”白亮炙熱的陽光下,樹蔭都沒有幾處下腳的地方,知了被曬的叫個不停。章年卿望著刺眼的陽光,“許淮,這次你若倒下了。以後齊地和談使這個燙手山芋,再沒人敢碰了。”
許淮喉結滾動一下,想起承治帝當日下旨時的場麵。“許淮知道了。”獨自離開,回府。知道了,又如何。皇上讓你豎著死,你還能抗旨躺著活。
許淮是劉俞仁出使齊地的絆腳石,眼中釘肉中刺。而這根刺,是皇上親手紮進去的。許淮得受著,劉俞仁也得受著。
許淮連夜回山東,舟車勞頓,不敢停歇。渡口造工船,多拖一日都是麻煩。
這日馮嵐正和衣睡著,忽的聽說孫子回來了。馮嵐起身,衣服還未穿好。許淮已經闖進外間,來勢洶洶。馮嵐愣了片刻,大概猜到是什麼事。不緊不慢的穿戴打扮,收拾好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