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我再沒回關山,安靜的窩在縣醫院對麵那個家中。陪伴我的是幾本破書和一台破電視機。紫嫣有了自己的小圈子,不理我,和同學們一起瞎忙,畫一些我看不明白的畫。父親母親忙著接見人。這就是當官的好處,春節了,家裏總會來一些人的。
就我一個是閑人。
唉,這個年過的,賊沒勁!
從大年初一清早開始,家中就人來人往,接連不斷。縣上各機關各單位的負責人,下麵各鄉鎮的領導,甚至一些村上的支書主任都來了,大包小包的往家裏拎。父親坐在客廳裏接見客人,來一個握一次手,寒暄幾句祝福問候的話語,喝兩杯酒,再握手,送出門去。接著再來人,再握手寒暄再喝酒送走,一遍遍的重複。我佩服父親的精力,一上午就這麼坐著等人來拜年,握手寒暄,祝福問候,機械流程一樣規範,絲毫不亂,竟然忙得連廁所都沒時間上。母親客廳裏出出進進,客人一走她就進去,一會兒懷中抱著禮物進了廚房。我們家廚房有個套間,那是倉庫。
這一天我們家的倉庫堆滿了東西。
這一天母親嘴巴上的笑容就沒消失過。
起初來人敲門時我去開門,漸漸煩的不行,再有人敲門,我就裝作聽不見,躺床上看書。金庸先生的武俠係列我已看完了,開始讀賈平凹的小說,今天就讀了一篇《五魁》,為女主人公的悲慘命運流了幾滴清淚。
不知道怎麼了,自從關山回來,我的眼淚就特別的多,老想哭,聽見隔壁鄰舍孩子哭泣都要流一鼻子淚。為此還挨了妹妹紫嫣的冷嘲熱諷。她現在罵我罵得很順口,動不動來一句“不像個男人”,那個崇拜哥哥的妹妹不見了。一個剛上初中的小屁孩,知道什麼是男人?難道她戀愛了?初中生談戀愛,太嚇人了吧?為了查明真像,給她一個教訓,我著實動了一番腦筋。有點不好意思,我調查的辦法是偷偷翻看紫嫣的日記。雖沒查到明顯的戀愛證據,但還是知道了她年齡不大,心大了,愛呀恨呀都敢往上寫。人說女孩子早熟,一點不假。
紫嫣寫日記跟我大相徑庭,應該說,她的日記才是真正的日記,有的地方就寫一句話,比如十月二十八日那天的日記寫道:“張老師今天講課囉嗦的很。”還有一篇寫的是:“七點半到操場散步,走到東牆下,忽然看見王誠誠和張曉東在那株大柳樹後麵擁抱在一起,可惜天色有點暗,看不清楚親嘴了沒。看王誠誠一天扭著屁股走路,真是騷得可以。”
我無語了,門風問題要緊啊。
今天上午,紫嫣早早就出門了,她走時說跟幾個同學一起去給哪位老師拜年。誰知道呢,現在的女孩子比男孩子狂野,世事真的顛倒了,男人在家洗衣做飯,女人在外抽煙喝酒打麻將。小學生有敢於談戀愛的,想找個單純的女孩子,估計得進幼兒園裏找。但願紫嫣不是談戀愛去了,但願不是!她腦瓜子可沒我這個當哥哥的聰明,學習不上不下,考一個好點的大學估計困難。我真應該給她幾個建議,戀愛不能當飯吃。
早上吃了幾口飯,肉多菜少。大年初一,母親忙得連下麵條的時間都沒有。我對肉類食物很淡的,我以前喜歡吃麵條,現在開始喜歡吃炒菜米飯了,這還是大學裏跟付捷學的,她說多吃青菜米飯長不胖。我不是怕長胖了,我又不是女孩子,我是覺得吃清淡點人舒服。中午了家裏還有人出出進進,看情形母親是不打算做飯了,因為她叫我吃兩口饃饃喝杯開水湊活一頓算了,我就知道她還惦記著有人來送禮。心裏這個生氣呀,沒辦法,自己解決吧,進廚房裏尋找可以吃的東西,盆盆罐罐,碟子碗的全盛著醬肉、扣肉,便切了一個饅頭夾了幾片肉湊合吃。瞥見套房櫃子裏案板上地麵上擺滿了禮物,櫃子裏塞滿了香煙,有中華牌子的、有熊貓牌子的、有金城牌子的,零零總總不下百條,便進去挑好的拿了幾條,回自己屋裏抽。
這個大年初一,我在饑餓中,看完了賈平凹的一本書。
晚上終於有飯吃了,我吃第三碗臊子麵時,常占美打來了電話,母親丟下飯碗跑去接電話。我們家裏就那一部電話,安在父親母親屋裏床頭邊。家裏的電話大都是母親接,紫嫣偷偷告訴我,母親可愛接電話了,接了電話一套一套咬文嚼字的跟人家聊天,卻常常用錯了成語,真是不知道害羞。我批評紫嫣怎麼這麼說自己的母親呢?這會兒聽見母親真的跟常占美扯上閑話了,教育常占美要常回家看看,孝順父母,幫老人捶捶背,陪家人說說話,一套一套的,特順溜,連歌詞都用上了。我瞥一眼紫嫣,紫嫣也朝我這邊看過來,我們倆就忍不住笑了。我從沒告訴常占美家裏的電話號碼,他是怎麼知道的?哦,對了,他爹常主任應該知道,這人可比他兒子講義氣,強多了。我擔心常占美跑來打攪,便未雨綢繆,讓母親告訴他我過年不在家,紫嫣一旁笑著說:“哥,已經晚了,下午你睡覺那會兒,他打來過一次,我告訴他你在家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這家夥找我肯定沒什麼好事。
一會兒母親喊我接電話,躲不開了,我隻得去接,這一刻,我非常討厭聽見常占美的破聲音,而想聽見的卻不打來。果然,常占美開口就直奔主題,他在那頭喊著說:“寒雨,初二日,就是明天,咱們學校去年考上大學的十幾個同學搞個小聚會,你們一班那個漂亮的班主任柳春曉是發起人。柳老師在南苑賓館定了包廂,你明天早點過去,幫著她收拾收拾,抬個酒啊,拿個瓜子啥的。”然後,他神神秘秘的告訴我說:“你知道嗎,柳春曉老師一家子,年前已經搬進縣城住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自從知道小荷病了的情況後,這個年我像被傳染了一樣,也患上了思想病,不想見人,整天躲在屋裏看書寫文章。何況,柳春曉告了父親生活作風有問題後,她的名字在這個家中成了忌諱,誰都不願意提起。不用常占美告訴,我早就知道柳春曉一家子搬到縣城了,我還知道她家就在西關糧食局大院裏,為了不逗起父親和母親的傷心事,我一直沒去看望她。
母親收拾起碗筷,準備去洗鍋,看見我進門還要吃,笑著罵了一句:“這吃法哪裏像個大學生。”紫嫣“嗬嗬”笑著填補了一句:“豬啊。”母親也就笑了,問常占美打電話做什麼,我剛想撒個謊,又是紫嫣嘴快,已經說出柳春曉牽頭聚會的事兒,還說今天大街上看見柳春曉和她男人杜勝友往南苑賓館裏搬東西,大冷天的兩個人都一頭一臉的汗水。
父親皺了皺眉頭,沒說話,母親很幹脆的說道:“不準去。”
她說了,但似乎沒什麼信心,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向來是個不聽話我行我素的人,說完了便望著我,熱切盼望我表明一個態度。我沒說話,擦了嘴,很響的打了一個飽嗝,紫嫣坐我身邊,立即“咯咯”笑著起身跑開,邊跑邊罵道:“真是頭豬啊。”父親笑道:“怎麼這麼說話,沒教養。”母親討好我似的也責怪紫嫣:“不準這樣罵人,他可是你哥哥,沒大沒小的,死丫頭慣得沒樣子了。”紫嫣不怕父親,卻有點忌憚母親,聽見母親責怪,吐舌頭刮鼻子的羞我。我早已習慣了她的任性,對這個妹妹,我是溺愛多過管教,所以她從小就不怕我,想怎麼來就怎麼來,罵兩句還是小兒科,不高興時還會打我呢。我看父親朝這邊看,明白他想知道我對明天聚會的打算,我便故作深沉的低頭想了想,說道:“還有其他老師,去還是要去的,就是沒必要那麼早去,遲點去見見其他的老師,表達一番培養教育之情就行了。”
父親很滿意我的回答,坐沙發裏翹起二郎腿,慢慢的嘬吸一小口五糧液,又點了一支中華牌香煙,吐出煙圈慢慢說道:“想喝自己倒一杯去。你現在是大學生,舉手投足、一言一行該有自己的主見。你這樣想事我很高興,這才是一個大學生該有的胸襟該有的氣度,才是成大事的做派。一定要去,不但要去,見了柳春曉杜勝友,也不必拘泥,該怎樣還怎樣,該說說該笑笑,和和氣氣,灑脫自如,免得他們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去,倒笑話我們家的人小家子氣,沒氣量。對了,明天總共來幾位老師?你就代表我問候問候,替我給他們拜個年敬杯酒。另外,一位老師送過去一條煙一瓶酒,當然五糧液茅台不要拿,看見了影響不好,就拿那個五星級世紀金輝,那酒也是一瓶兩百多塊,外加一條金城煙,就是五百了,也顯得隆重大氣一點。”
父親還在交代,母親的臉色慢慢好看了,一會兒又可惜起煙酒來,父親瞪了她一眼,說道:“說你頭發長見識短還不信。”
我領會父親的精神,不想叫杜勝友柳春曉說他的閑話。對我而言,無所謂胸襟氣度,那些於我目前毫無關係。我是個學生,舉手投足一言一行該像個學生,給老師送禮應該高雅莊重一點,送煙送酒算怎麼回事?但父親定下了,我不好反對,說了聲感謝,便真的倒了半茶杯五糧液,以前沒喝過,想嚐嚐這麼貴的酒好在哪兒,一會兒又點了支煙,這還是我第一次在父親麵前抽煙,他好像沒什麼不高興,隻是說不要在同學們麵前抽太好的煙。母親抱怨我又是喝酒又是抽煙,她老人家氣恨恨責怪道:“好的不學,盡學些街頭混混的壞習氣。”紫嫣急著看電視,急切的說今晚是各地方台的春節晚會,想看廣東台港台歌星的演唱會,父親想喝茶,說了幾遍她都懶得動,乾坤大挪移的推給了我,我去替父親泡了杯鐵觀音,順手給母親和我自己也泡了,紫嫣見我沒給她拿東西,不滿的喊道:“真沒眼力勁兒。”她要喝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