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兒呢,成天就坐在個小板凳上,一動不動,娘不回來,他的屁股不挪個窩兒。那小板凳,是娘央求隔壁的木匠爺用香椿木板做成的,不大,也輕,很是結實。有了四歲多,憨兒才學會走路。這樣,娘不在家時候,憨兒就可以搬著板凳走動了。娘回家的時候,憨兒就傻傻地笑,拿起小板凳,用根小木棍“嘭嘭”地敲。

居然,憨兒出來亮相了。那是村子裏的二狗新婚大喜之日,神氣的鼓樂隊接了穿紅掛綠的新娘子從門前走過,鑼鼓咚咚地響,嗩呐嗚嗚地叫。憨兒從家裏衝了出來,左手拿著小板凳,右手拿著小木棍,拚命地敲打著。人家見了,就笑:“憨兒喲,別把家裏的小板凳敲壞了,那可要挨你娘的罵的。”憨兒不管,人家敲,他也敲,一直跟到了二狗的新房門口。後來的結果是,憨兒得到了新郎倌二狗親自遞過來的兩顆喜糖。憨兒拿了喜糖,急忙往家裏跑。他在找他的娘。娘不在,憨兒就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拿著兩顆喜糖,等著娘回來。快黑的時候,娘才從地裏回來。一見憨兒的樣子,抱著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再有紅白喜事的時候,在梆梆響的鑼鼓隊後邊,就多了一個小黑點,那就是憨兒用木棍敲著小板凳。人們也不攆他走,倒給他快些讓道。憨兒儼然成了樂隊的一員。末了,憨兒也會得到二三顆糖,有時也會有年長的人讓憨兒坐上桌子吃飯。憨兒也是一句話不說,坐了上去,他隻是吃飯,不吃菜。菜呢,屬於他的那一小份子,他用小碗盛好,端回家裏給娘吃。娘也不忍心吃,就又喂給憨兒吃。常常是,娘吃一口,憨兒才吃一口。吃來吃去,憨兒就有了笑聲。咯咯地笑,不象小山子笑得那麼甜,倒很象小鐵棒敲碎玻璃的刺耳聲。但憨兒還是不會說話。

有好幾次,憨兒吃得高興了,咯咯地笑過後,他就拿起了小板凳,用小木棍敲起來。敲給正在吃著飯菜的娘聽。娘也咯咯地笑個不停。敲過四十多年鼓樂的劉老根聽了,說,這小子,用板凳敲得比我還好,還有,這小子紅喜事和白喜事敲得不同,這狗日的真是天才了。就拿來自己的一麵老鼓,讓憨兒敲。憨兒看了看,一把推開。劉老根又拿來,憨兒又推開。一麵又拿過自己的小板凳,咚咚咚地敲起來。

幾乎在每個晚上,娘從地裏回來的時候,憨兒都會拿出小板凳敲上一陣子。娘笑了,憨兒才放下手中的木棍。於是就有人想著請憨兒去表演表演。有一次,在外發了大財的周大軍的娘六十大壽,出了大價錢請憨兒專門去表演,憨兒不知什麼時候躲進了床底下。鬧得村子人尋了一個晚上。

有回村子裏鬧賊,黑影人進了木匠爺的家門,木匠爺大喊“抓強盜”,村子裏人們都起來了,但就是不敢靠近賊人。十多歲的憨兒也穿了褲衩起來了,拿了小板凳,嘭嘭地跑著敲個不停。賊人慌了,撲騰一下跪了下來。第二天,憨兒小板凳抓賊的故事,長了腳一樣傳遍了村子。

十多歲的憨兒沒能上學,他還隻是會說簡單的字,他的話隻有他的娘能聽懂,他也隻懂他娘說的話。農閑的時候,村子裏就多了一道風景,憨兒和娘坐在一起,憨兒用心地敲打著小板凳,娘靜靜地聽著。有路過的人,聽見了,也默默地站在一旁,看憨兒為娘敲小板凳。

就這樣,一個小板凳,憨兒將娘的臉敲成了一朵綻開的花兒。這個小板凳,也將娘敲成了滿頭白發。

憨兒二十好幾的人了,敲著小板凳為村子裏的小山子、大狗子、李小娃娶進了新娘子,卻沒能給自己敲來一個花媳婦。娘說要為憨兒找個花媳婦,憨兒聽懂了,號陶大哭,好幾天不敲小板凳。憨兒說:“娘,你,我媳婦。”娘知道憨兒在說,娘就是他媳婦。娘心疼地一把將憨兒摟進了懷裏:“你這個憨兒呀……”

憨兒三十歲那年,冬月的最後一天,白發蒼蒼的娘閉上了雙眼。送娘的那天,憨兒走在最前頭,又敲起了小板凳。老天下起了雨,如小石子樣落在憨兒頭上。憨兒手中的小木棍敲得更激烈,娘入土那刻,“嗵”地小板凳被敲破了。憨兒雙膝跪在了娘的墳前。

木匠爺又用香椿板給憨兒做了個更結實的小板凳。但是人們再也沒有看見憨兒拿出小板凳來敲,連敲打的聲音也沒有聽到過。

憨兒不再敲小板凳。

隻在每年冬月的最後一天,娘的忌日,人們才聽見有敲打小板凳的聲音響起。嘭——嘭嘭——仿佛從遙遠的天際飄來,一聲,又一聲……整夜地在村子的每一個角落回蕩。

這是我們村子裏真正的鼓手啊。敲了一生鼓樂的劉老根捋著白須,悠悠地說。

我什麼都有

老李頭在自家棉花田裏鋤草,遇到了件稀奇事兒。

老李頭的棉花田在路邊。棉花田裏的草多,像老李頭下巴上的胡須,長了剃,剃了又長,沒兩天,又竄出了頭。趁著剛過午,日頭毒辣,草一鋤倒,就蔫了頭。老李頭吃過早飯,也不急著回家,正蹶著屁股帶勁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那青綠的草兒也一小片一小片地倒下。

老李頭看著油綠的棉花苗,那葉兒隨風擺動,他似乎聞到了白花花的棉花氣味。

“大爺,您好!”一個男子的聲音飄近了他。

老李頭抬起了頭,見是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但老李頭不認識他,聽了“您好”,就回個字“好”。

男子似乎有什麼事一樣,對著老李頭又說:“大爺,這麼熱的天,您怎麼不回家休息一會。一會再來,也舒服一點啊。”老李頭一聽這話,就知道這男子不是個種田的。

“不累,不累。”老李頭多說了幾個字。老李頭打量了男子一下,男子穿著一件新襯衣,皮鞋上光滑黑亮,像一麵黑黑的鏡子。路上,停著一輛黑黑的“烏龜殼”。

男子又開口了:“大爺,你這幾畝田一年下來能賺多少錢啊?”老李頭在心裏算了算,除去種子、肥料、農藥錢,這兩畝田應該還有一千多的收入。

“一千八。”老李頭說。老李頭知道這個數字應該是高了一點。

“大爺,您的鞋子破洞了,得換。你的衣服也太舊了,得買新的。”男子望著老李頭說。

“不用,不用。”老李頭打開了話匣子,“我下田做事兒,穿這破洞的鞋子還受用一點,衣服穿了新了,怎麼做農活啊?”老李頭說這話的時候,他才發覺男子離開了。他到了“烏龜殼”旁邊,打開了車蓋,提了包東西又向老李頭走來。

男子將一包東西放在了老李頭麵前,氣喘籲籲地。老李頭知道有錢的和有權的人,太缺少鍛煉了,稍微一運動就會出汗,像頭牛一樣地喘氣。

男子說:“大爺,這是我替您買的,一套衣服一雙皮鞋,送給您。”

老李頭一驚,心想該不會遇上騙子吧,這天下怎麼就會掉下餡餅呢?男子好像知道老李頭的心思,說:“大爺,您不會懷疑我是騙子吧。我不收錢的,我送給您我就走的。”

“哦,我知道了,你是領導。”老李頭說,“我在電視上見過,好多領導送給老百姓東西都是這樣的。”

“不,我不是領導。”男子說,“我要是領導,我的前前後後不會有拿話筒的記者跟隨嗎?”

老李頭一想,也是,怎麼沒看見那些常年跟著領導的記者呢。

“可是,我家中有衣服有鞋子呢。”老李頭說。老李頭一遲疑,男子從錢包裏抽出了五張錢,雙手遞到了老李頭的麵前:“大爺,這也是送給您的。”

老李頭更加不敢相信自己了,聲音大了許多:“這錢我更不能要,我家裏有錢,我什麼都有。”

男子滿臉的真誠:“大爺,這真是我送給您的。”

“那你為什麼要送給我啊?”老李頭就說,“古人說,無功不受祿,你的這衣物,這錢,我不能收。”

“大爺,您收下吧,請您收下吧。”男子幾乎是哀求說。老李頭正不知所措。男子又不見了,他已經箭一樣地衝到了路邊的“烏龜殼”裏,“烏龜殼”冒著煙射向了遠處。

老李頭呆了一樣,他這真是遇上了天上掉餡餅的事兒。老張頭正在田頭張望,大聲說:“老李啊,你聽見那小子說什麼嗎?人家說,做了老總有什麼好,有錢有什麼好,我什麼都有,可我爹沒有了,你長得太像我爹了,我想要個爹啊……”

老李頭聽了,丟下手中的活計,提著衣物和鞋子跑回了家,對著家中老伴直嚷:“快打電話,讓我們家的小子回來看看我們老兩口,我們想他了,不知這小子想不想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