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總得朝前走。劉老根已經習慣了人們給他的指責。就在人們,還有劉老根夫婦就要將這事忘記的時候,小草回來了。她的眼睛比前幾個月更明亮了。她的身後,跟著個男人,男人背著個大大的包。

張小手見了,就對村子的人說:“看哩,小草回來了,還帶著她的新男人回來了,這下是和三毛離婚的。”也有人為劉老根慶幸,這下為她治眼睛的六千多元錢可以向她要了。劉老根一家三口都在。小草對那背包的男子小聲說了幾句,背包的男子就從包裏開始拿東西。男子拿出幾件器具,就往三毛身上套。三毛想跑,被小草給按住了:“三毛,不要動了啊,這是李醫生,來為你治病的。”聽了這話,劉老根老倆口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小草轉過頭對他們說:“爹,娘,我上了省城,請來了省城治聾啞的專家,我覺得,三毛的聾啞還能治,我真的希望能治好他的聾啞……”

老倆口眼裏噙滿了淚。小草又說:“家裏為我動了手術,我睜開眼睛的那會兒,我看到的是爹、娘,還有三毛,那滿是期盼的眼睛。我就想著,我要用我的眼睛,找回我們那丟失的很多東西……”

周圍一下子圍過來好多人,他們看見,小草的那雙眼睛,好大,好美!

鼓 手

鼓手不是鼓手。

鼓手名叫憨兒。憨兒這名兒也不是他爹娘為他起的。憨兒出生三個時辰了,胖乎乎的接生婆將他的紅紅的小屁股拍得青青的,他吭也不吭一聲。

“怕不行了,你們準備後事吧。”接生婆丟下一句話,連他爹娘送給她的雞蛋也不敢要,一溜煙地走了。憨兒的娘就開始大哭起來,他爹拿了床爛涼席,就要將憨兒包了,埋在後院。才放進涼席,憨兒“哇”地哭了起來。娘就不哭了,大笑起來,一把抱過憨兒,親個不停。他爹更是高興,想不到四十多了,還真得了個小子。二十多年前好不容易將憨兒娘娶進家門,卻蛋也沒能生一個,倒累壞了他爹。他爹是一身的病,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用藥罐子泡著,成天如架手扶拖拉機,隆隆地咳嗽,響個不休。中年得子,自然是高興得了不得,侍弄好娘倆,他爹喝了二兩酒,喝了就上床去睡。不想,一覺沒能醒來。

“這小子,是克星,將他爹克去了……”人們都說。

小子兩個月了,還沒有名字。吃他娘的奶,居然找不到奶頭,還得讓娘將奶頭送進他嘴裏。“是個憨憨,就叫憨兒吧。”他本家大伯建議說。他娘覺得也好,名字低賤一點,娃兒好養大。

小子確實好養,特能吃,才三歲,每餐能吃三大碗飯,比他娘吃得多好多。但吃得再多,他的話也不多,一棍子砸不出個屁來。“唉喲,我真是生了個憨兒子……”他娘常常歎息。歎息時間長了,有時禁不住留下眼淚來。憨兒見了,就用手抹娘的眼睛,黑乎乎的手在娘的臉上亂摸,將娘的臉抹得黑包公一樣。娘就不哭了。五歲了,憨兒隻會說幾個簡單的字,他說“吃”,就會一手將碗搶了過來;他說“娘”,就一頭鑽進了娘的懷裏,要吃娘幹癟的奶頭。夥伴們來喊他去玩,他一聲不吭。當然,他也不會穿衣服。每天,娘先忙著給他先穿上衣服才能下地去做事。村子裏的人,男女老少,都是“憨兒”“憨兒”地叫個不停。娘的心裏,總象被一陣陣秋風掠過。

憨兒呢,成天就坐在個小板凳上,一動不動,娘不回來,他的屁股不挪個窩兒。那小板凳,是娘央求隔壁的木匠爺用香椿木板做成的,不大,也輕,很是結實。有了四歲多,憨兒才學會走路。這樣,娘不在家時候,憨兒就可以搬著板凳走動了。娘回家的時候,憨兒就傻傻地笑,拿起小板凳,用根小木棍“嘭嘭”地敲。

居然,憨兒出來亮相了。那是村子裏的二狗新婚大喜之日,神氣的鼓樂隊接了穿紅掛綠的新娘子從門前走過,鑼鼓咚咚地響,嗩呐嗚嗚地叫。憨兒從家裏衝了出來,左手拿著小板凳,右手拿著小木棍,拚命地敲打著。人家見了,就笑:“憨兒喲,別把家裏的小板凳敲壞了,那可要挨你娘的罵的。”憨兒不管,人家敲,他也敲,一直跟到了二狗的新房門口。後來的結果是,憨兒得到了新郎倌二狗親自遞過來的兩顆喜糖。憨兒拿了喜糖,急忙往家裏跑。他在找他的娘。娘不在,憨兒就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拿著兩顆喜糖,等著娘回來。快黑的時候,娘才從地裏回來。一見憨兒的樣子,抱著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再有紅白喜事的時候,在梆梆響的鑼鼓隊後邊,就多了一個小黑點,那就是憨兒用木棍敲著小板凳。人們也不攆他走,倒給他快些讓道。憨兒儼然成了樂隊的一員。末了,憨兒也會得到二三顆糖,有時也會有年長的人讓憨兒坐上桌子吃飯。憨兒也是一句話不說,坐了上去,他隻是吃飯,不吃菜。菜呢,屬於他的那一小份子,他用小碗盛好,端回家裏給娘吃。娘也不忍心吃,就又喂給憨兒吃。常常是,娘吃一口,憨兒才吃一口。吃來吃去,憨兒就有了笑聲。咯咯地笑,不象小山子笑得那麼甜,倒很象小鐵棒敲碎玻璃的刺耳聲。但憨兒還是不會說話。

有好幾次,憨兒吃得高興了,咯咯地笑過後,他就拿起了小板凳,用小木棍敲起來。敲給正在吃著飯菜的娘聽。娘也咯咯地笑個不停。敲過四十多年鼓樂的劉老根聽了,說,這小子,用板凳敲得比我還好,還有,這小子紅喜事和白喜事敲得不同,這狗日的真是天才了。就拿來自己的一麵老鼓,讓憨兒敲。憨兒看了看,一把推開。劉老根又拿來,憨兒又推開。一麵又拿過自己的小板凳,咚咚咚地敲起來。

幾乎在每個晚上,娘從地裏回來的時候,憨兒都會拿出小板凳敲上一陣子。娘笑了,憨兒才放下手中的木棍。於是就有人想著請憨兒去表演表演。有一次,在外發了大財的周大軍的娘六十大壽,出了大價錢請憨兒專門去表演,憨兒不知什麼時候躲進了床底下。鬧得村子人尋了一個晚上。

有回村子裏鬧賊,黑影人進了木匠爺的家門,木匠爺大喊“抓強盜”,村子裏人們都起來了,但就是不敢靠近賊人。十多歲的憨兒也穿了褲衩起來了,拿了小板凳,嘭嘭地跑著敲個不停。賊人慌了,撲騰一下跪了下來。第二天,憨兒小板凳抓賊的故事,長了腳一樣傳遍了村子。

十多歲的憨兒沒能上學,他還隻是會說簡單的字,他的話隻有他的娘能聽懂,他也隻懂他娘說的話。農閑的時候,村子裏就多了一道風景,憨兒和娘坐在一起,憨兒用心地敲打著小板凳,娘靜靜地聽著。有路過的人,聽見了,也默默地站在一旁,看憨兒為娘敲小板凳。

就這樣,一個小板凳,憨兒將娘的臉敲成了一朵綻開的花兒。這個小板凳,也將娘敲成了滿頭白發。

憨兒二十好幾的人了,敲著小板凳為村子裏的小山子、大狗子、李小娃娶進了新娘子,卻沒能給自己敲來一個花媳婦。娘說要為憨兒找個花媳婦,憨兒聽懂了,號陶大哭,好幾天不敲小板凳。憨兒說:“娘,你,我媳婦。”娘知道憨兒在說,娘就是他媳婦。娘心疼地一把將憨兒摟進了懷裏:“你這個憨兒呀……”

憨兒三十歲那年,冬月的最後一天,白發蒼蒼的娘閉上了雙眼。送娘的那天,憨兒走在最前頭,又敲起了小板凳。老天下起了雨,如小石子樣落在憨兒頭上。憨兒手中的小木棍敲得更激烈,娘入土那刻,“嗵”地小板凳被敲破了。憨兒雙膝跪在了娘的墳前。

木匠爺又用香椿板給憨兒做了個更結實的小板凳。但是人們再也沒有看見憨兒拿出小板凳來敲,連敲打的聲音也沒有聽到過。

憨兒不再敲小板凳。

隻在每年冬月的最後一天,娘的忌日,人們才聽見有敲打小板凳的聲音響起。嘭——嘭嘭——仿佛從遙遠的天際飄來,一聲,又一聲……整夜地在村子的每一個角落回蕩。

這是我們村子裏真正的鼓手啊。敲了一生鼓樂的劉老根捋著白須,悠悠地說。

經過一座美麗的城市

男人這次出差,要路過女人的城市。男人在出差前都是不知道的,等到辦完了該做的事,一打開地圖,男人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離女人是這樣地近。男人似乎聞到了女人的氣息。男人決定要見一見女人。

男人和女人是一對戀人,不過那是在五年前的事了。男人玉樹臨風,女人嫵媚可人。五年前,男人和女人成天粘連在一起,兩人的戀情在那座小城幾乎人人都知。男人女人在大街上一走,就是小城的一道靚麗風景。五年了,在寂寞的時候,男人總是不經意地想起女人。五年裏,男人成了另外一個女人的男人,女人成了另外一個男人的女人。

腳剛踏上這座小城,男人就給女人打電話,還是那個熟悉的號碼:“我來了,我是聞著你的氣味來的……”

女人很快地就接了電話:“來了,好啊,我來陪你,在哪兒?”男人很快地就說了個地方:“我剛才問了人家,說這裏也有一家名叫紫丁香的茶室,我們在那兒見麵吧。”

女人“嗯”了一聲,很輕柔地。男人心裏的快樂一陣蕩漾。

男人趕到紫丁香茶室的時候,女人早就坐在了靠窗的一個桌子邊。這是他們曾經最愛坐的座位。男人來了,女人站了起來,替男人接過包:“來了,也不早說說,我好有個歡迎儀式啊。”

“我就是想給你一個意外驚喜啊。”男人狡黠地說。

“先來兩杯咖啡,一杯加冰塊一杯不加。”男人說,男人知道女人喜歡喝不加冰塊的咖啡。

“不,兩杯都要加冰塊。”女人接著說,還對男人怪怪地笑了笑:“加了冰塊才好哩。”

咖啡上來了,都加了冰塊。還有幾樣小零食,是男人和女人都喜歡吃的。男人和女人開始說話。

“說說你家中的女人吧。”女人對男人說。男人就開始說自己家中的女人,說來說去,男人說到自己根本不愛家中的女人,和女人結婚是被家裏逼的。

“我的心中真的隻有你。”男人說。說著,深情地望著女人,右手情不自禁地替女人捋了捋眼前的劉海。不等男人開口,女人開始說自己家中的男人,笑嘻嘻地說著,一臉幸福的樣子。

男人有意無意地聽著,不等女人說完,男人輕輕地對女人說:“我住宿地點已經在帝王賓館訂好了,和我一起上去坐坐?”說著,男人用右臂輕輕地擁過女人。這是他們以前很習慣性的一個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