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4、卦 攤

自幼生長在昌江上遊饒州古城的春日先生,一走進費壹城這個花花世界,自然是眼花繚亂,分不清東西南北。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稀奇古怪。幸好身邊有個腰圓膀粗、一臉橫肉的托馬斯·瓊斯跟著,才讓他有了幾份膽量,才不覺得惶恐。於是就隨著托馬斯·瓊斯在麻石街上亂躥.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在沒有來費壹城之前,春日先生做夢也沒有想到費壹城是這個樣子。盡管在萬盛煙行的賬房裏,他也多次聽人說到過費壹城,說到過費壹城的繁華。當時他總認為是那些人在吹皮,在賣弄自己見多識廣。現在看來,當年聽到的那些關於費壹城的話並不假,那些人並沒有吹牛。

已經是中午了,早晨隻是在船上喝了兩碗稀粥,但是春日先生並不覺得餓。他可是一門心思地走在前頭,似乎想要一下子把整個費壹城街從頭至尾走一遍。

但是,托馬斯·瓊斯這時可不答應了。別看托馬斯·瓊斯手上有幾斤氣力,但他那一雙矮矮的羅圈腿卻架不住他那身一百七八十斤的膘。一開始是他走在前頭帶路,一邊走一邊指指點點的說個沒完沒了。到後來,他就慢慢地拉下來了,嘴巴裏的話也少了。到了後來他卻是不知不覺地落到了春日先生的後頭了,就是緊趕慢趕也跟不上春日先生的趟,隻是在擠來擠去的人群裏頭直喘氣。現在眼看實在支撐不住了,肚子裏又在嘰哩咕嚕地直叫喚,逼得托馬斯·瓊斯不得不大聲叫了起來:

“春日先生,你這可是要到哪裏去啊?這費壹城可不是饒州府,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走得完的。我們吃點東西再走行不行?”

春日先生一聽,也覺得有道理,就停下腳步站在街當中東張西望起來。因為他的肚子裏這時也有動靜了。剛好街旁邊有一家小吃鋪,一塊油漬斑斑的招牌上寫著“包子鋪”三個字。春日先生便說:“就到那裏去吃包子怎樣?”

反正是饑不擇食,主要是能有個地方坐下來歇一歇。托馬斯·瓊斯二話沒說,就搶先朝街邊的那家包子鋪走去。

這是一家小本經營的小店。兩張八仙桌,幾條長凳。靠牆一塊案板,上頭有大大小小的幾摞蒸籠,還有一坨和了的麵粉和一些盤盤碟碟。剩下的肉餡還有小半碗,也擱在案板上,幾隻蒼蠅在上頭亂飛。

店門口站著一位老板娘,胖乎乎的腰身就像一袋麵粉。一條圍裙塗滿了麵粉,已經分不出原來是什麼顏色。老板娘麵粉一樣的腰身被圍裙帶子勒出了一道淺淺的溝,胸前勒得緊緊的,繃得兩隻乳房鼓鼓的,快要撐破衣裳了。這樣子,倒是這家包子鋪一塊上好的招牌。她一見生意來了,連忙滿臉堆笑,大呼小叫地連聲說:“兩位大爺屋裏請,大包子小包子,香噴噴的肉包子……”

春日先生剛到門口就想退出來。誰知搶在前頭的托馬斯·瓊斯一雙色眼早已盯上了老板娘那鼓鼓的胸脯,就眯著一雙水泡眼笑著說:“好,我就是來吃你的肉包子。”說著一隻手迅速地順勢伸了過去,在老板娘的胸前結結實實地抓了一把。

老板娘也不是省油的燈,一看就知道來的是什麼客。便也趁勢在托馬斯·瓊斯的臉上擰了一把,大聲說:“死鬼,老娘的包子拿崽吃,沒有你的份!”

托馬斯·瓊斯好像占了大便宜,便笑嘻嘻地一頭撞了進去,在靠牆的長凳上坐下來,笑著說:“老子不先吃飽,你哪來的崽!快點,老子餓死了。”

老板娘這時不再同托馬斯·瓊斯鬥嘴了,便轉過臉來招呼春日先生:“哎喲,這位小哥,看長得多俊,一臉的福相,是老板吧。來來來,老板,快請坐。”

她一邊說,一邊解下圍裙,又是撣凳子,又是抹桌子。這一下可把春日先生弄得進退兩難,他也隻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在老板娘撣過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好了好了,先上兩籠小籠包子,餓死了人你得嚐命。”托馬斯·瓊斯一隻腳踩在另一條凳子上,又在叫。

老板娘說:“看你急得猴樣。”然後才朝後頭大喊一聲,“小包子兩籠!”

一會兒,一位夥計端上了兩籠包子,這些包子還熱氣騰騰地直冒氣。

包子一上桌,托馬斯·瓊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叉開筷子,夾起一隻就往嘴巴裏塞。不過,這包子倒的確是不錯,嫩嫩的餡,一咬一包水。托馬斯·瓊斯風卷殘雲,三下五除二,自己的一籠包子就下肚了。而對麵春日先生的一籠,還沒有吃到一半。托馬斯·瓊斯吃得性起,便索性解開腰上的羅布巾,脫下外麵的藍大褂,光著腕子叫道:“老板娘,上大包子來,老子吃得不過癮!”

老板娘一聽,立即眉笑眼開,連忙說:“好嘞!,客人慢待,隻要你有量,老娘會讓你好好過把癮。”

老板娘說完,便親自到後麵的廚房去,端來一盤熱氣騰騰的大包子,一個個圓溜溜的又熱又燙。

托馬斯·瓊斯一見,伸手就抓住一個往嘴裏塞。原來這是一盤糖包子,托馬斯·瓊斯一口咬去,裏麵的糖水就順著托馬斯·瓊斯的手一下子流到他的肘彎上去了,燙得他嗷嗷直叫喚。托馬斯·瓊斯一邊叫一邊抬起手臂,用舌頭往肘彎上去舔。哪知他的手臂往上一抬,手臂上的糖水又滑溜溜地流到臂後去了,一直順著臂膀流到了後背心,燙得他直跺腳。他的一隻短手本能地向背後彎去,但無論如何也撓不著。老板娘一見,也開心地大笑起來。她一邊笑一邊說

“原來隻聽人家說鄉巴佬吃包子燙背心,硬是不信。沒想到今天總算讓我真的開了眼界。”

說歸說,笑歸笑,老板娘最後還是走上前去,用手中的圍裙揩去了托馬斯·瓊斯背上的糖水。這時,托馬斯·瓊斯才停止了叫喚,安安靜靜地坐下來,把那一盤包子吃得一個都不剩。

吃完了包子,付了賬,托馬斯·瓊斯才和春日先生抹了一把油嘴,又出門往街上撞。臨出門時,托馬斯·瓊斯還是忍不住對老板娘說:“包子倒是好包子,就是太燙了。下一次來,我可要吃你那兩隻冷包子。”

老板娘也笑著說:“你敢!老娘那兩隻更燙。”

出了包子鋪,春日先生又一直往前走。托馬斯·瓊斯抱著一包衣物緊隨其後。來到一家肉鋪門口,托馬斯·瓊斯就是不肯走,在看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樣的屠夫在賣肉。

隻見一位顧客來買肉,說是要買一斤二兩。那位屠夫一聽就一刀斫下去,也不用秤,拿在手裏掂了掂就收了錢。又來了一位顧客,說要買兩斤肉,那屠夫又是一刀,說了聲“兩斤,錢拿來”,同樣不用秤稱。那位顧客不信,硬要往秤上掛。屠夫說:“你要掛可以,讓我先割一塊下來。”

屠夫一邊說一邊割下一塊肉,然後往秤上一稱,剛好兩斤,一兩不多,一兩不少。隻聽到那位顧客說:“倒黴,讓你割下了一塊好肉。”

旁邊看的人都在笑。隻聽到有人說:“哪個叫你不信邪呢?”

托馬斯·瓊斯在一邊看著,心中暗暗稱奇,想不到這位屠夫竟有如此的手段。

春日先生走了一段路,回頭不見托馬斯·瓊斯,便又折回來,見他還站在肉鋪前不走,就說:“托馬斯·瓊斯,這有什麼好看的,回頭我們也斫兩斤去,帶到船上熬著吃。”

托馬斯·瓊斯一聽,嘴巴吧唧巴唧地舔了兩下說:“春日先生,你不要騙我喲。”

春日先生說:“我幾時騙過你,回來斫就是了。”

托馬斯·瓊斯說:“好好好,我們走吧。”

他又隨著春日先生往前走去。兩個人就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最後,他們竟擠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來到一個看相測字占卦的地攤前。

說起他們眼前的這個卦攤,在費壹城可有些來頭。

卦攤的攤主姓潘名遇求,外號“潘半仙”,祖上世居費壹城。究其根底,說來也算得上是大家之後。其祖上原是費壹城有名的商號——“贛茂糧行”的老板,當年的生意倒也紅火了幾代人。但是到了他父親手中,吸上了鴉片煙,又賭又嫖,小老婆姨太太不計其數,結果便家道中落,一座紅紅火火的“贛茂糧行”,幾乎是一夜之間就煙消雲散,弄得一家大小也作鳥獸散。潘遇求一家便由此沉淪市井,落魄江湖。

常言道“大船爛了也有幾籮筐釘”——顯赫一時的“贛茂糧行”倒了,但在潘遇求小的時候,他的家裏還是有幾個餘錢。他過的雖然不是錦衣玉食的日子,也還算得上是小康之家。潘遇求長在這樣的人家,一不事桑稼,二不理俗務,隻會一門子“子曰詩雲”。古人雲“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他的父親見自己不爭氣,總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從書中求個功名富貴,圖個青雲前程。“贛茂糧行”已經不在了,兒子日後能有個“千鍾粟”也就不錯。誰知風雲變幻,江山易幟,皇帝老兒不再考什麼秀才舉人了,結果讓潘遇求一肚子的錦繡文章都漚作了大糞。這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從此可害得他稂不稂莠不莠,謀生無術。

父母雙雙亡故之後,功不成名未就的潘遇求依然孑然一身,守著祖上留下來的幾十間破屋和一堆破銅爛鐵過日子。他每天是高臥隆中,日上三竿之後才拎隻破香爐或一把舊扇子,到當鋪去當上幾錢銀子,幾塊光洋,然後就去坐茶館,聽戲。再然後就是沽上一壺燒酒,用荷葉包上幾兩豬頭肉,外加幾個包子,回到家中。麵對孤燈,形影相吊地喝上兩口酒,吟上幾句“舉杯邀明月”或者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喝著吟著,吟著喝著,最後便一醉南柯。

直到四十多歲以後,一場大水衝來了一群逃荒的鳳陽人,才讓他撿到了一個老婆。那天黃昏後,潘遇求又從戲樓中歸來,渾渾噩噩地在巷子口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他便倒在一堆軟綿綿的東西上頭,手中的豬頭肉散落到三尺之外,幾個包子也滾到牆根下。手中提的酒壺幸好是個錫的,破倒是沒有摔破,可是裏麵的酒卻已經空了。潘遇求艱難地爬起來朝身下一看,原來是個要飯的靠著牆根躺在那裏,被潘遇求一撞,便發出哼哼唧唧之聲。潘遇求聽出來了,原來是一個餓病了的女子。

不知是讀書人的憐香惜玉,還是剛才在戲樓裏受到戲文的誘惑,或者是想到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之古訓,潘遇求最終還是起了惻隱之心。他撿起豬頭肉和包子,拎著酒壺,便所這個女子扶到了家裏。幾兩豬頭肉和幾個包子治好了這個女子的“病”,也成全了潘遇求的終身大事。昏黃的燭光下,潘遇求發現這位鳳陽女子雖然麵有菜色,瘦骨嶙峋,但一雙丹鳳眼頗有幾份病西施的模樣。那一這夜,潘遇求第一次沒有醉入夢鄉,隻是自嘲地把杜甫老人家那聯“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的千古名句改了一下,改成了“花徑已曾緣客掃,蓬門今又為君開”。然後一邊得意地吟著,一邊把這個女子攬入懷中……

第二天一早醒來,潘遇求就發現枕邊的這位女子的臉上有了兩點紅暈,細細的牙齒也格外的白。同時,潘遇求還驚奇地覺得,盡管自己一夜沒有睡好,但卻是前所未有的精神抖擻,一向疲憊的身心卻顯得異常的爽朗。他再也睡不著了,便披衣起床,撿來半張紅紙,拈來管羊毫筆,蘸飽濃墨,用盡平生氣力,寫了一個鬥大的“喜喜”字。

一年以後,這間破屋裏便有了一聲嬰兒的啼唱,一位血糊糊的女嬰已呱呱落地。潘遇求自然是滿心歡喜。中年得了,哪怕是個女孩子,也是人生一大快事。潘遇求便脫口而出,給女兒取了個名字叫“快哉”。躺在床上的那位鳳陽女子苦笑著說:“虧得你還是個讀書人,女孩子哪有叫這個名字的?”

潘遇求想想也覺得她說得在理,就說:“我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名字來,那你就取一個吧。”

女人說:“你要是萬一想不出來,那就讓她叫我的名字吧。”

潘遇求說:“哪怎麼成呢?要叫也不能叫一樣的呀。你是大翠,女兒就叫小翠吧。”

女人點了點頭。

有了家室之後,專靠典當過日子也不是辦法。無奈潘遇求謀生無術,又別無所長,最後想來想去,還是從樓閣上的故紙堆裏,翻出幾本《麻衣相法》、《邵子算數》和《推背圖》之類的東西,每日去十字街頭擺個卦攤,賺些分分文文聊以度日。

潘遇求在十字街頭擺攤兩年多,日子倒也過得風平浪靜,無波無瀾。家中有個女人奉帚著羹,日子也過得像個日子。女兒小翠也漸漸長大,一歲以後,就開始站樁走路,咿咿學齒,小模小樣,有眉有眼的,也長得甚是可愛。潘遇求每天傍晚收攤回家,她都要和母親一道倚門相望。進得屋來,更是繞膝承歡,飛來飛去的像一隻花蝴蝶。每當這時,潘遇求總要把女兒抱在懷裏,先是親上一通,然後便教她“人之初,性本善”。舔犢之情溢於言表。融融三口之家,自有說不完的天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