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5
留白
留白,是傳統中國畫的藝術技巧,以疏淡著墨見長,用空白營造空靈,空茫遼闊,意境悠遠。今天要說的留白,與此逸趣大相徑庭,隻存字麵義,本真得很。
還是先從我一度迷戀的“如果”說起吧。
年少時候,喜歡後悔,卻是於事無補。在不絕如縷的“如果”中,為自己的錯誤開脫。如果沒有那場初戀,我將會考到夢寐以求的大學;如果當初用功一些,我就不會落泊至此;如果給我再多一些時間,我會做得更好;如果一切都可以重來,我願意……
上天冷酷,也公平,多少淺白無力的“如果”,報到他那裏,無一不被駁回。芸芸眾生,各忙各事,擱置那麼多“如果”,多沒意思呀。盛放“如果”的,是那一顆顆年輕的心。諸多如果,是少不更世事的年紀,落下的膚淺通病,是軟弱的筋骨,無力也無法正視現實。是逃避,不成熟。是躲進敗局裏,自認倒黴。是心生忌妒時,投向成功者的一枝冷箭。
走向成熟,從告別“如果”開始。
沒有如果的日子,心下便接納現實中或隱或現的諸多不如意。任世事滄桑變化,逆境拂意,我自心胸坦蕩。登頂成功之時,缺點倒成了一種渴望。
喜歡看馮小剛的電影,愛影及人,哪怕他長相對不起觀眾,還是喜歡他這個人。他的缺點直接寫在臉上,白癍觸目驚心。最近一次在電視上見到他是江陰的百花獎頒獎盛典上,他臉上的白癲風,星星點點,竟也呈燎原之勢。我就納悶了,憑馮導的財力,看醫生應該不會成問題呀,怎麼會任其壯大,嚇人呢?
沒想到,類似我一樣存疑,或者擔心,不在少數。很多“馮粉”都勸他去治療,甚至還有人免費獻出祖傳秘方。一片好心,一份情,甚是感人。馮小剛特地在他微博上回應:“這病(白癲風)在下就惠存了。不是不識好歹,皆因諸事順遂,僅此小小報應添堵,遠比身患重疾要了小命強。這是平衡。也讓厭惡我的人有的放矢出口惡氣。”句句在實話,擲地有聲。
馮氏留白,是在求缺。依照馮小剛的說法,他的留白是功成名就後,在謀求一種心理平衡。其實不然,他是在消解十全十美,在美玉裏找尋瑕疵。
唯美之人,都有一顆殘缺的心。求缺之人,都能進入人生的完美之境。
誰都會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可是,輪到自己,總巴不得好處占全,美事攬齊,功名利祿樣樣不少,權財酒色樣樣不缺。貪字當頭,掃羅天下的好,歸為己有。豈不知,貪心培育不出幸福感。倒是求缺,能提神振氣養快樂。
求缺,是一種精神,一種境界。幸福感,從求缺肇始。與缺點同行,便是和快樂作伴,跟幸福為伍,歲月靜好,天地安穩,內心安妥。這是馮氏留白,帶給我的真切感悟。
我們常用鳥兒珍惜自己羽毛來比喻寫字人愛惜自己的字。鳥兒定期梳理自己的羽毛,疼愛憐惜著,不僅僅是為了好看,更是有助於自己能飛得更高,飛得更遠。
惜字
我一度認為母親和其他的鄉下農婦沒有什麼兩樣,高中畢業後,才徹底改變了這一看法。高考後,我沒有將高中三年積下來的小山一般高的書本試卷資料等,一丟了之,而是統統捆縛在一起,隨手堆放在床底下。母親一直都沒有動過那些東西。
幾年後,一場洪水過襲來,它們大都黴爛了。我問母親:“我不在家的日子,為什麼不將那些紙引火燒柴?”母親說:“我看了那些紙,都有你寫的字啊!燒了多可惜了。”
母親進城隨我一起生活的時候,寫字已是我的最大愛好。業餘時間,在紙上寫寫畫畫,在字裏行間憧憬未來。一屋子亂紙。母親收拾的時候,總是將有字的紙張,一張張攤平,疊好,放在一起,用本書鎮住。然後,對我說:“這些紙都有你寫的字,你看哪些有用,哪些沒有用。沒用的你自己扔吧!”對字,母親依然是敬神一般的虔誠。
母親對字的態度,深深地感染了我。起初寫字的那些時日,所有寫出來的文字都被我視為最親密的夥伴,無比憐惜,個個都是我的心肝寶貝。當要拿起發表的時候,對字的惜,剔除了憐,添加了珍——珍惜自己的所寫,珍惜自己的心力與智慧。
如今,我仍保留了一大撂當年用方格稿紙寫的字,足有一尺多厚。為此,曾專門寫過一篇名為《一尺深的熱愛》的小文,紀念最初那段惜字敬紙的光陰。
慢工出細活,寫字要足夠的時間和心氣,更要有滿腔的熱情和耐力。寫到後來,總感覺寫不下去了。這時,我會選擇去旅遊。看山看水,在山水的影子裏一瞥自己的心。
2008年,一個人去了蘇州。在大詩人白居易開創的七裏山塘街市,讀到他的詩:自開山寺路,水陸往來頻。銀勒牽驕馬,畫船載麗人。菱荷生欲遍,桃李種乃新。好住河堤上,常留一道春。時隔多年,山塘的大街小巷充盈那股風雅之氣,那麼濃烈地將我籠罩。站在“惜字局”爐前,震驚之餘,更讓我為彌漫於山塘的朗朗書聲和拳拳惜字之心而感動感慨。“惜字局”銅爐專門用來焚燒廢棄的劣字,以確保證留下來的文字純正和優秀。在焚爐兩邊,寫著一首詩——惜字當從敬字生,敬心不篤惜難誠。可知因敬方成惜,豈是尋常愛惜情。我仿佛看見書生們像遠古先民圖騰崇拜一樣敬字惜字。正是因為對筆下的字心存敬畏,才有了“蘇州狀元甲天下”的美譽,也才有源自山塘流傳千古的詩篇。
站在惜字爐前,敬畏文字的心,如馨香純正的氣飄飄然升華了,披砂揀金般地純粹了。
2010年某個夏日,一別15年後,我重訪北京魯迅文學院,當年我們搞冷餐會的食堂,辟出一間展廳,展示院史。老作家朱祖貽和李恍創作的話劇《甲午海戰》,在上世紀60年代轟動一時。看到朱老先生贈送的此作手稿(第五六稿),情不自禁地翻閱起來。第四稿應該是油印好的,而這五六稿,已基本上找不到幾處印刷字體了,等於重寫了一遍。站在這個展廳裏,我看見老作家對自己文字的敬惜之心。
如此惜字,是學習的好榜樣。
惜時如金,被很多人奉為圭臬。換個對象,若要將“惜字如金”奉為神明,恐怕就有些犯難了。特別是網絡時代,水樣的文字,多了隨性,被整得沒個形。我們常用鳥兒珍惜自己羽毛來比喻寫字人愛惜自己的字。鳥兒定期梳理自己的羽毛,疼愛憐惜著,不僅僅是為了好看,更是有助於自己能飛得更高,飛得更遠。
字因人惜而珍貴,人因惜字而高貴。被人珍惜的字,個個皆似珠如玉,香飄萬裏。惜字之人,他的字定會布散得更廣,流傳得更久。
親愛的,當你喜歡他,愛他,不需要你三請四送,也不要你七誇八讚,隻要你鄭重地大聲地,並且習慣性地喊他的名字!喊一個人的名字,就是把尊重放在嘴邊和心裏;喊一個人的名字,就是把他放在心裏;喊一個人的名字,就是對他最好的惦念,最深的愛。
請喊我的名字
名字,是父母惠賜的第二重生命。
都說身體發膚,源自父母,不可輕賤,更不可隨意毀棄。除此之外,我要鄭重地再加上一條,名字也乃父母所予,當珍當惜,伴隨終老。
對於名字,有一個細節讓我震顫不輕。這就是年少時,我身邊普通存在的“一人兩名”之怪現象。當然不是學名和乳名,而是雙重正名,或者說一個陽光名,一個地下名。說來話長,那時候教育資源相對匱乏,考上初中,縣裏編製統一的學藉卡,應屆生憑卡方有資格參加中考。有些人第一次中考沒考上,卻又不甘心回鄉種田,於是返校當了回爐生。從此,他們不能以自己的名字示人,得選一個中途退學的同學名字頂上。當年的流失生多得驚人,好學上進的回爐生也不少,所以,初三年級括起了一股改名風。我身邊的不少同學都這樣,犧牲自己固有姓名,曲線救國。
多年後,和他們再聚首,我依然稱呼他們最初的名字。記得有一個同學對我說:“還是和你在一起感到親切。別人的名字,頂了二十來年,總感覺別扭。”
我慶幸自己沒有在名字上另起爐灶,沒有經曆雙重名字的分裂狀態。如果那樣,定會悲從中來,無奈且無助。我沒有小名,沒有頂替過別人的名,及至正式寫作,也一直抵製給自己安一個筆名。一個名字一生情,一個符號一輩子。在名字上,從一而終。
不同場合不同的人,會用不同的方式稱呼你,卻不一定會打心裏喊一聲你的名字。職業稱謂最常見。我被人叫的最多的是“陳老師”,也有人抬愛喊 “陳教授”(其實職稱遠未到那個級別)。受染社會陰暗,有熟人會開玩笑稱“禽獸”,或者陳獸,一笑了之。曾在某機關借調工作一年,下麵市縣來的不管局長縣長,還是普通辦事員,見了就喊:“陳科長!”也有叫陳科的。把長去掉,直接稱趙局錢處孫科什麼的,現在已成一種流行。發表了幾篇文章後,被“作家”前“作家”後地亂稱呼了。老婆有時叫“唉”,有時,跟別人一樣喊“作家”。
被人叫成這個,喊作那個,最終還是喜歡別人叫我姓名,平生最愛老家親友不帶姓很順溜地喊一聲名字,爽口梆脆,真的有味。
有位朋友,初交往時他喊我陳教授,我喊他徐主任,兩顆心隔山隔水天涯遠。一次,與他同回他的老家,喝楊梅泡的土酒,及至兩人都醉熏熏,才雙雙喊對方的名字。那一刻,心之籬去除,坦誠相待,友情方如濃酒般醇厚。
看電影《英雄》的時候,無意中看到片尾字幕裏打出了“會計”的姓名。許是我學會計出身之故吧,對此一直非常感動。會計的名字都簽在賬本裏,封存於檔案櫃裏。沒承想,大導演張藝謀會將會計的名字打進字幕。這是何等地尊重小職員呀。前不久看《山楂樹之戀》,特別留心片尾,那名單真長,連司機、發電員之類的幕後小人物的姓名都赫然其中。這不是一晃而過的姓名展示,是大導演在無聲地喊出每一個為影片付出勞動的人的名字,以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