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代人再來讀這首古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唯有源頭活水來。”必得花半天時間來查閱關於“池塘”的注釋,而這種注釋與兒時我那驚詫一問,有著本質的不同。
“煙鎖池塘柳”的殘對,許是真的成了空前絕後,無人能對的絕聯了。今天已沒有幾個人見過池塘的真麵目,不久的將來,也許池塘隻能存活於詞典裏,在紙間寂寞地度過它荒涼的來世今生。
池塘漸入遲暮,走上一條不歸路,可悲複可歎。
江南瓦,沒有北方琉璃瓦那種貴族氣息,卑微如草芥;更沒有琉璃瓦那種流光溢彩,粗勵如土坷。但卻是人們容身之需,安居之寶。
江南瓦
瓦是江南的帽,楚楚然,如片片暗玉點綴屋上。
來自泥土,曆經火煉,是土裏長出的硬骨,是火中飛出的鳳凰。
一層一層蓋在屋頂,似魚鱗,又像梯田,晴時擋烈日,雨天淌雨水。偏偏不礙風遊過,上瓦與下瓦之間有縫,溝瓦與扣瓦之中留隙,這小小的縫隙裏,清風流淌,朗月流銀。江南屋有風,當數瓦上功。住在這樣的青磚瓦屋裏,冬暖夏涼,氣韻悠揚。
瓦是風雨之中最玄妙的樂器。風在瓦縫中穿行,聲如短笛,拖著長長的尾音,是底氣充足的美聲。雨點落下,清越激昂,如大珠小珠濺玉盤。雨越來越大,擊瓦之聲,與飛流的雨聲彙聚成一曲渾厚的交響。
最美要數簷下滴雨了。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把那雨珠串起來,上連著屋簷最邊沿的溝瓦,下係在地上一窪清亮的雨水裏。風吹來,雨珠飄來蕩去,像個頑皮的孩子,盡情地撒歡,恣意地嬉戲。雨珠稀稀落落,那是小雨;雨珠變得密密擠擠,那是雨勢明顯增大之故。當簷下雨珠落成一條雨線時,雨就大了,很大,很急。
江南風暖瓦生煙。炎夏的陽光,火一般普照,屋瓦之間,絲絲然,飄飄然,升騰一縷輕煙。此煙如夢,亦似花。煙,其實是光影的折射,給瓦平添一抹動感。日影飄然,煙瓦舞動,那是瓦在跳一支奇妙的日光舞。
江南少雪。真的落了雪,瓦就有最柔美的銀白曲線,恰似性感女人著一襲素白的絲質旗袍。融雪,是從水聲中開始的。屋瓦上的積雪,化了,一滴一滴,一線一線的雪水,便從瓦上飛落下來,屋簷下漸漸瀝瀝滴水,其聲勢,可堪一場中雨了。
歲月催人老,亦使江南瓦落塵泛黑。
天長日久,沙土落在瓦上,葉片爛在瓦間,一層一層,積累著厚厚的光陰故事。偶爾,有種子在風卷下搖落瓦中,抑或在鳥嘴裏飄落瓦上,便會長出一叢碧綠的“瓦上草”來。瓦上草是江南古屋的顯著性標誌,滄桑之間,流轉人世的繁華與落寞。
比草更能為江南瓦披綠裝的是苔蘚,特別是背陰的北邊瓦,濃抹淡描,深淺不一。長苔的江南瓦,神似一塊暗玉,墨綠,深綠,暗綠,遠遠地看上去,綠意搖曳,深沉如佛。這種綠,透著深藍,於是,人們創造出了一個新詞:瓦藍。
江南瓦,沒有北方琉璃瓦那種貴族氣息,卑微如草芥;更沒有琉璃瓦那種流光溢彩,粗勵如土坷。但卻是人們容身之需,安居之寶。
隻是鋼筋水泥,一步一步,把江南瓦逼進曆史的暗角。真擔心不久的將來,人們用狐疑的神情去探尋:什麼是瓦呀?什麼叫瓦藍?
那時,誰還會如我般深情地懷念那一片江南瓦?
江南的雪,來時快,去時忽。江南有句諺語:快雪快晴。一天,或者一夜雪,第二天一早,保準放晴。太陽一露麵,雪滋滋啦啦就消瘦起來,漸漸沒了影。
江南雪
江南少雪,近年尤甚。
每每烏雲凝聚,冷風狂癲,人們大呼小叫:“要落雪了。”卻是風流雲散,空留遺憾和冰冷。春風夏雨秋霜冬雪,沒有雪的冬天,總覺缺欠了什麼。無雪之冬,不夠純正,冷也冷得夠不地道。
盼雪不來,就改盼天冷,如果還能陰雲密布,就更好了。冷且雲厚,離雪多少是要近一步的。可老天偏偏喜歡和江南人開玩笑。陰冷了一陣,雨就來了,還是凍雨。水茫茫冰鎮的大地,滑溜的路麵,要折傷多少行人,冷硬的冰溜,要壓壞多少樹枝啊。
雨過天晴,雪就漸行漸遠了。
有時,等到過年,也無雪,等過數九寒冬盡,也沒見一片雪花。轉春,卻來飄來大雪,倒春寒的雪。不冷的天,春雪落地即化。隻見天上雪來,地上不見雪影。
世上大凡稀罕物,都講究派頭。江南的雪,也不例外。落雪之前,要派雪粒打先鋒,一粒一粒晶瑩的雪粒子——江南人管它叫“雪子”——嘩嘩啦啦,一天一地,蔚為壯觀。“雪子”是雪的先聲,江南人對此秉持歡迎和喜悅的態度,再冷,再不方便,都欣欣然,奔走相告:“落雪咯!”
雪,喜歡玩虛的,有聲無影,隻是一點雪意罷。能見到雪子,總算是下雪了,這個冬天才算是正版。隨著全球變暖的大趨勢,盜版的冬越來越多。和社會上的某些理兒一樣,正版缺席,盜版就猖狂。
一般來說,“雪子”落停,雪花就來了,一片一片,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從有聲到無聲,從堅硬到柔軟,雪像仙子一般,從天而降。落雪的時候,天陰得透著暗紅,風呼呼甚是驚心。人們喜歡走出屋子,迎著風雪,在雪地裏,耍出一片好心情。怕冷,也不打緊,手伸出窗外,接一片片雪花,看它在手上滴落,融成一窪清亮的水,任手上冰意漸趨濃重。最開心的莫過於孩子們了,手凍得通紅,冷似冰,還要賴在雪地裏玩,堆雪人打雪仗,過癮得很。玩得火熱,身子也會隨之熱乎。
在鄉下,見雪的狗,興奮異常,先是吠上幾聲,然後樂樂嗬嗬,來來回回在雪裏穿梭。老家有一句民俗說:“落雪狗快活。”
江南雪來的急猛,極少稀稀落落飄上幾天幾夜。就一陣子熱乎勁,猛落一氣,嘎然而止,收身遁形。若它放慢性子,頂多飄一天,或者一夜,這定是難得一見的大雪。氣象預報稱之為暴雪,要發橙色預警。這樣的雪,在大地上厚積,基本能達到白茫茫一片真幹淨的效果。
大雪,江南人是頂喜歡的。農民高興地說:“瑞雪兆豐年。”大雪,意味著大豐收。市民樂嗬地說:“明年蚊蟲少了,菜蔬的農藥殘留也會少的。”冰冷遮掩不住在臉上湧動的欣喜。大雪不僅以雪白鋪就眼前的大幹淨,更會在未來較長一段時間,維持一種難得的從裏到外的潔淨。
江南的雪,來時快,去時忽。江南有句諺語:快雪快晴。一天,或者一夜雪,第二天一早,保準放晴。太陽一露麵,雪滋滋啦啦就消瘦起來,漸漸沒了影。先是道路上幹淨,緊隨其後是向南的陽麵,天晚,再覓雪跡,就隻剩背陰的北麵。此時的雪,告別粉末狀,堅硬如冰刀,一手抓去,除了冷,更有痛感。
數天後,大地迅速恢複原貌,再要看雪,就隻能看到人們在雪天堆的雪人滾的雪球的殘跡了。過往的人們,戀戀不舍那雪,你一腳我一腳親近著去踩,已髒汙的不成樣子。每一腳下去,仿佛在呐喊:“什麼時候,還會有雪落啊?”
江南少雪,江南人愛雪,珍惜雪花帶給人們的每一寸喜樂。
抒發再生的奇跡,吟詠不滅的魂靈,這不正是江南柳嗎?由此就不難理解曆代文人雅士,如謝道韞、陶淵明、柳宗元、蘇軾、歐陽修、左宗棠、蒲鬆齡、李漁和豐子愷等,會那般鍾情於它了。柳之於他們,有不可企及的人生寄托,無以語傳的深層意蘊,潛藏一處升華靈魂的秘密通道。
江南柳
柳是江南的樹精,嫋娜的枝葉粗拙的皮,有一顆不滅的靈魂。
水美江南,池塘邊、清河岸、小溪旁、大湖畔,一株株柳,長成一首首妖嬈的詩篇。水滋養柳,柳妝點水,水柳一家親。柳葉青青,濃綠處,深藏一片獨屬於自己的海。皸裂的樹杆,是一副粗鄙的皮囊,在清水的倒影中,映襯出生命的不易與壯麗。樹皮的裂口靜靜地記錄一段段無關風月的旅程,厚厚的,累成生命的沉積層。
翠柳報春來。柳枝綻開第一片嫩綠的芽,江南春就如來神之畫師,在大地上潑綠作畫。於是,水豐盈了,山朗潤起來,遠遠近近一派青碧。柳之綠,如火種,引來綠染山河,綠得燦爛,綠得香濃,綠得激越。
依依,是江南春柳派生出來的眷戀之態。《詩經》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一語道盡綿綿情思。纏繞,是江南春柳衍生出的思戀。“桃紅柳絮白,照日複隨風。”柳絮飛,飛入原野精妙處,飛入尋常百姓家。“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一城春色一城絮。狂顛的柳絮,點點輕柔的白嫩,讓人無處逃避。白絨的絮是柳樹的種子,離樹飛散去,將生命灑落在遠近各處。轉生,盡是如此浪漫而快樂的旅行。
樹無言,風有語。柳枝之繁,燦若滿天星辰,密如佳麗青絲,春日清風徐來,沙沙如戀人喁語;夏天朗風飄過,呼呼似累牛喘息;設若暴風襲來,嘩嘩然像孩童喧鬧。清人李漁說:“柳貴於垂,不垂則可無柳。柳條貴長,不長則無嫋娜之致,徒垂無益也。此樹為納蟬之所,諸鳥亦集。長夏不寂寞,得時聞鼓吹者,是樹皆有功,而高柳為最。”年年柳蔭濃,歲歲蟬聲俏。兒時,愛唱羅大佑的《童年》——“池塘邊的‘柳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沒見過榕樹,唱詞都被我改成了柳樹。村前村後,柳樹成蔭,枝頭鳴蟬此起彼伏,嚷嚷著,一刻也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