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1

晚風拂柳笛聲殘

一直記得那個晨曦,露珠在草尖跳躍,清風在四下裏飄蕩,草叢中不知名的小蟲子引頸嘶鳴,寂寥的小縣城月台,零星的幾個旅客,翹首遠方,期待火車早點到來。女孩應該是大一新生,背著一個牛仔雙肩包,晨光打在臉上,激起燦爛的笑容。爸爸幫女孩提著一個拉杆箱。旁邊應該是同在北京上大學的中學同學,是男孩,粗生粗長的,一個人。媽媽陪在身邊,千叮嚀萬囑咐,生怕女兒在外受苦。轉而對男孩說,你們是同學,你要多照顧她啊!耳朵裏灌滿了這個母親絮叨離別之語,我心裏直泛酸。從來遠行,誰送過我到火車站呀?因為吃醋,所以記住。記住這個離別的清晨,記住父母親送女兒動人且略帶感傷的細節。

開往南昌的火車來了,我一個人先行登上車。那個女孩還在等,母親愁眉緊鎖,對女兒喁喁而語,她卻將笑臉對著男孩。廣播裏傳來悠悠的笛聲,鐵軌兩旁楊柳低垂,依依如夢。不由地想起李叔同的《送別》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送別,這個古老而新的命題,傷感了千百年,承續至今,讓我頓時感傷如斯。一個人站在車廂過道裏,念年少時分別在家門口,父母離家奔忙,我守家;想少年時離別在村口,我去上學,家人在古櫟樹下靜默而立;懷戀與朋友,與同學,與戀人,與故交,與一麵之交的朋友,與場麵上嘻哈的類陌路,與血管中流著相同血的至親的分離……那一個個別離的場景,在腦海裏電影一樣,淡入淡出,牽扯出無盡的感懷來。是情的分別,更是心的感念。

順著古詩文漫溢而出的離情別意,在風雨中浸潤了千百年。《詩經?采薇》中那千古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道盡滄桑離別意,憂傷滿胸懷。離別莫在春光裏,柳盛風暖,愁緒更濃烈。所以,戴叔倫在《堤上柳》裏詠歎:“垂柳萬條絲,春來織別離。”白居易也在感歎道:“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最傷感的送別,莫過於王維對故交元二的離別感言:“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是啊,“此地一為別,孤篷萬裏征。”此一去,就再也見不到朋友了,唯餘空茫一片。王昌齡說:“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久別的離情就是月光下那片晶瑩的冰心。別後天涯各一方,正如李白所感慨的“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當然,也可以是王勃推崇的境界——“海內存知已,天涯若比鄰。”別後歸來,如若賀知章所述“兒童相見不想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尷尬歸尷尬,心情還是爽朗的,步子定是輕盈的。相逢的感覺,遠比送別要好,畢竟,欣喜總比傷感強嘛。

有一個朋友信奉這麼一個理——無論風雨,我都去接你;但無論如何,我都不去送你。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是一種難得糊塗的妙境。他是閱盡滄桑漸入淡定歸從容的主,知道送別是去留雙方心的煎熬,而相逢總是那麼美好。兩相比較,趨利避害,此乃所謂的高人。詩人徐誌摩在康橋邊吟詠道:“悄悄是離別的笙簫”,就讓一個人獨吞遠行的壯闊與孤寂,還是不要去驚擾與自己血液或心靈最親最近的人吧。

少年送別在門口,隨性的草圖一般三筆兩筆不屑於寫盡離愁別緒,畢竟時光一大把,重逢機會多;壯年送別在月台,遠方的誘惑遠甚於離別的傷情,汽笛聲中的握手擁抱,濃笑依然掛在臉上,那是寫意的抒懷,哪有功夫去理會別後的相思苦;中年送別在墓地,親友先走一步,分別一次滄桑歲月疊在心頭苦澀的老繭就厚了一層。這時節的離別,帶著哭聲和淚水,也會感慨不知何時自己也會如此這般被人送走;老年送別在床上,無奈地望著親友,眼看距離越來越遠,中間是生與死的空寂與闊遠。

晚風拂柳笛聲殘,身後山外山,親友或傷悲,人去意闌珊。一次一次傷離別,最終我們還要屹立於茫茫時空中,接受親友對我們的送別,繼而,徹底告別這個世界。

人生就是一場大離別,一次次送別他人,最後被別人送走。

池塘鮮活了四季,更鮮活在所有子民的記憶裏。再找尋如許美麗的池塘,也許隻有在夢裏吧!歲月在風裏蕭蕭如秋木,池塘在現代的作用下,蕭蕭至遲暮。

蕭蕭池塘暮

最早知道“池塘”二字為涵義,源於一副絕對:煙鎖池塘柳。給我出這對子的是我小學五年級的語文老師周先生。那時,我們根本不知道對聯怎麼對,至今也沒搞明白周先生為什麼要給我們這幫十幾歲的毛小孩出這麼一幅由千百年來無人能對的絕聯。隻記得,當時我疑惑不解地問:“老師,什麼是池塘?”這一問話讓他大失所望,驚詫如電一般在他臉上一閃而過。

周先生解釋說:“池塘就是塘。”

在老家陳坊,池塘都叫塘,每一口塘都有一個朗朗上口的名字,鍋底塘、門口塘、養魚塘、蓮花塘、青山塘……它就像是村裏人共有的孩子,每一次對塘的聲聲喚,經風吹都能傳到塘的耳朵裏。水草輕搖,青蛙鳴叫,蜻蜓風舞,燕子貼水,波光蕩漾,都是池塘的應答。

和故鄉的其他風物一樣,池塘是極通人性的,歲歲年年見證著村人的喜憂。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一陣春風暖,池塘岸邊各色水草倒掛而長,一根根親水而去,猶如一串串青翠玉潤的珠簾,將蓄滿春水的池塘裝飾得如夢如幻。蓄積了一冬的力氣,婦女們挽起衣袖,在抽枝長葉的青柳下,浣紗洗衣。池塘中央,開始脫冬毛的水鴨在和熙的陽光下暢遊,不時地“呱呱”亂叫,水麵平整如鏡,鴨遊而過,層層漣漪,且急且隱。鴨聲在池塘上空回蕩,遠處聆聽,像是柳樹深處發出來似的,訇訇然,如樂一般美妙。“春江水暖鴨先知”,那一聲聲呱啼,應是報春的訊息吧!

最熱鬧要數夜裏,無數青蛙齊鳴,叫醒暗夜,那是臨產前的陣痛,更是即將身為父母的幸福歡唱。青蛙鳴春,是江南池塘不朽的勝景。古人對蛙鳴的感覺甚切,於蛙鳴聲更幽的氛圍之中,品嚐到生命逝去的滋味。“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那一塘的蛙鳴,成了夜半惟一的客伴,而生命像燈花一樣,在寂靜的夜裏悄然逝去。

夏日池塘是孩子們的世界。太陽還在半山腰就有小孩在水底鑽來鑽去。在岸上一個猛紮,把靜靜的池塘濺起燦爛的水花,小孩排成隊列,挨個兒跳水,珠圓白嫩的顆顆水滴飛入濃密的柳蔭裏,打得青葉脆響,像是一場急雨,歡歡喜喜由池塘升起,旋即落回水中。孩子們玩水玩膩了,就在厚厚的泥層裏摸螺螄,在水草裏抓魚,夜幕降臨,用舊衣服一裹,滿載而歸。

農人在月滿中天時分,才收工鑽入池塘,洗去一天的塵與汗,洗去一天的疲勞。人在水裏,話農桑天氣,是再愜意不過的事了。

池塘在一撥又一撥人的折騰下,泥沙翻湧,渾黃濁黑,經過一夜的沉綻,一早又澄澈清冽,一眼看得見水裏的遊魚,厚軟的肥泥,以及泥上的走蚌和挪動的螺螄。池塘靜默、博大,容納故鄉人身上所有的灰土汙垢,而它自己永遠是碧澄如鏡。

秋來水瘦,池塘花容失色,隻剩寥寥一些殘水,像是哭幹了眼淚的小婦人的杏眼。但它依然接納萬物。吐故納新,潔淨如初。農人依然來塘裏洗澡,一天甚過一天地喊:“啊,水好涼啊!”故鄉的秋天,在這一聲聲水涼的叫喊中,悄悄地不為人知地到來。水涼好個秋。

冬天,池塘將麵臨大劫難。村人以魚鬧年,以祈年年有餘,而魚就在各個池塘裏抓捕。竭澤而漁,自古以來都是一大忌,而我們村前村後的池塘,每到年終,都要被放幹或者抽盡蓄了一年的池水。一幹人赤足在冰冷的泥中捉魚,笑聲在空曠遼遠的池塘上空久久回蕩。他們不怕冷,俗話說,魚頭上藏了三點火!見了冒火的魚,還有誰怕寒冷呢?

一筐又一筐的肥魚小蝦壯螺螄從塘裏往岸上挑,笑聲隨之在岸上塘裏一陣一陣炸響。魚分了,年過了,而池塘仍空著,寂寞得隻有冬鳥在泥上逡巡。

等到豐沛的春水蕩漾,池塘又恢複豐滿紅潤的容顏,及至冬天,魚兒肥美蝦足蚌多。遭受滅頂之災的池塘魚,一個輪回之後,又鮮活如初。誰也不知道這些魚兒從哪兒來的?也許這就叫生生不息吧!

池塘鮮活了四季,更鮮活在所有子民的記憶裏。再找尋如許美麗的池塘,也許隻有在夢裏吧!歲月在風裏蕭蕭如秋木,池塘在現代的作用下,蕭蕭至遲暮。

回到陳坊,池塘觸目驚心,鍋底塘已被人填平,在上麵蓋了二層樓房,粗礪的土磚和硬冷的水泥在綠樹旁猙獰著;門口塘已被淤泥壅塞,深處沒不了8歲小孩,跳水已是不可能了,及至深秋,不用抽放,水就隻剩一線了;養魚塘裏沒有魚也沒有水,長滿肥美雜草,牛可以在上麵行走了;蓮花塘深居田畈一側,早已沒有了蓮花,還算清澈的殘水裏,飄浮著各式各樣的塑料袋、農藥瓶,難以讓目光停留半秒;青山塘已不存在了,被房子取代……

我固執地認為,故鄉年年難逃的水患與池塘遲暮有關。如果每年有人罱塘,如果池塘還鮮活勁道,雨水都可以蓄積在裏麵,何以在地上泛濫成災?池塘的消退,洗澡成了村人難題,幹旱已是農田的家常便飯,春蛙不再,垂柳作古,水鴨隱退……與此一起消失的還有田園牧歌,以及讓人無法釋懷的古典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