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7
我的村子我的愛
印象中,我家門前有兩個大大的糞坑,是村子裏集體做工時儲存豬糞牛糞的大池子。我聽父親講過關於集體做工時挑糞的笑話:
大冬天裏挑糞,肯定得有人下到糞坑去舀糞,此項工作,冷、臭,而且繁忙,不象挑糞的人可以在中途隨意停歇。大多數人是不願做此事的。於是約定個方法:抓鬮。抓到紙團上劃×的人就下糞坑舀糞。隊裏有個叫水哥的人,人們總是讓他先抓,可奇怪的是他每次都會抓到劃×的紙團。人們就說:“水哥,你機會真差,等明天的好機會吧。”他竟然不知道,其實每個紙團上都是劃了×的哩。
雖是笑話,但真是事實。那叫水哥的人我很小就認識,病懨懨的他像打機關槍一樣,讓老婆一氣兒生下了五個女兒,直到等六個才是個兒子,就給這小子取了個名字叫“謝天”,那真是謝天謝地了。我就在想:是不是老天爺也在捉弄這樣的本分人哪,讓他想生兒子的願望也如挑糞時抓鬮一般!
糞坑旁是一長條豬舍,裏麵常常有肥肥胖胖的不時嚎叫幾聲的豬們。豬舍後邊是一個大大的豬圈,用磚頭砌了高高的牆,我曾經用磚頭墊腳探出頭去看,隻看到一個大大的坑,一頭豬也沒有,大概是豬吃食的時間吧。豬舍裏有間房子是粉房,專門做粉條的房子。管這豬舍和豬們的人叫二爹,我的家族裏的一個祖輩。我很小時,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留著白色的八字須,有些矮胖,麵相裏很有些怕人。但我又知道,二爹是怕他家裏的二奶奶的,好幾次讓二奶奶從家裏罵了出來。二爹沒有兒子,族裏便將一個年歲最大的孫輩過繼給了他做孫子。
在粉房裏,我見過二爹將浸泡得又軟又大的一粒粒豌豆變成粉條的過程。我覺得真是神奇,怎麼方才是一顆顆的,一會就成了一長條一長條的了。粉房裏有一口大鍋,一個大鍋蓋,那口鍋,裝進一頭大肥豬是沒有問題的。
我家左邊是個大房子,也算是個倉庫吧。裏麵有大大的磨盤,我就疑惑,這磨盤怎麼轉得動呢?後來在書上知道驢子可以拉磨,但我們村裏是沒有驢的,那一定是用牛在拉磨了,我想。我一次也沒見過是誰拉動了那大大的磨盤,但我見過在那大倉庫裏,大人們圍著一團開會,嘰嘰喳喳地,像一點也不守紀律。倉庫外麵常常寫著寫大的字,那是標語,比如“農業學大寨”“毛主席萬歲”,一個字足足比一個人還大,紅色的,還用白色的圓圈圈著。
再向前走,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近的,是綠油油的水田,種著水稻,一陣風吹來,總讓人聞到米飯的清香。遠處,是旱地,種著大片大片的棉花,棉桃張開,就如一張又一張的笑臉,又如豐腴的少女露出她俊美的胳膊,雪白雪白的;寒冬時節,地裏是青綠的麥苗,麥苗生長,麥苗裏的小兔也在長大,等到有雪的時候,循著兔的腳印,一定是可以尋到三兩隻兔子的。
整片的莊稼是一幅多姿的水彩畫,水彩畫中央讓人給摳了個小洞——這是供村裏人吃水的池塘,我們也叫它“坑”。我小時候覺得坑很大,我更知道坑裏有各色各樣鮮美的魚。臘月剛過,隊裏就有人開始張羅著捕魚,不用網捕,卻將水抽幹——這種最原始的捕魚方法叫“幹坑”。水抽得將要見底時,就看見大大小小的魚開始蹦跳起來,如一鍋沸騰的開水,我們的心也跟著激動起來。就有大人們下去撿魚,將魚撿了丟進水桶,再一桶一桶地往隊裏的倉庫裏搬。見到有紅魚,大概是紅鯉魚,是我們最高興的事,常常疑心是不是神話傳說中的金魚;那傳奇的金魚,也許是個婀娜多姿的美麗仙子,也許是個變化多端的魔術師。見過最大的魚,足有一人多長,兩個壯年漢子用扁擔抬著,很吃力的樣子;我們跟在後頭走了好遠。
坑裏的水一年四季清澈,幾乎見底。我後來讀過“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的句子,曾經就想,我們隊裏的這個坑,是不是滄浪之水喲。坑邊有兩個固定的埠頭,成天有人在這裏淘米、洗菜、洗衣、挑水,仿佛這坑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我常常跟著母親來到坑邊玩。沒事的時候,我就蹲在水邊,看那些小魚兒自由自在遊水的樣子。我正在看那細若銀針的小魚兒是否有眼睛時,父母親就會叫:“站遠一點,不要掉下去了。”於是我就怏怏地退得很遠。
年齡更大一點的時候,我就想著要捕魚了。因為是公家的坑,所以我們是不敢公開捕撈的,小孩子也不例外。我常用的捕魚方式有兩種。一是用臉盆蒙了透明塑料紙來“盆中捉魚”。塑料紙得留下個小洞,盆中放一些細米作為餌料,將盆沉放在坑裏的淺水處。不到三五分鍾,自然有嘴饞的小魚兒從小洞裏溜進盆裏,再也逃不出去了。這當然是抓不到大點的魚的,那就用魚鉤釣。釣魚,並沒有專用的釣竿。竿是竹篙做成的,線是尼龍繩,鉤是用縫衣針彎曲而成(也有上街用一毛錢買來釣鉤的時候),餌是蚯蚓(用紅蚯蚓最好,大概是魚兒最愛吃的食物吧)。居然,這樣低級的裝備也能釣到魚,釣到尖嘴的刀子魚,釣到大大小小的鯽魚;甚至有一次釣到了隻鱉,將它拉起的時候,鉤也斷了,鱉掉在了稻田裏,最後稻田捉鱉,還是將它給捉住了,拿回家讓母親做成了酸菜鱉,好一頓享受!其實我們小孩子隻是為“釣”,根本不為“魚”——真是一種快樂。
夏日裏,坑成了我們最好的樂園。沒有大人的時候,哧溜一下就溜進了坑裏,狗刨,仰遊,無師自通。笑聲,鋪滿了整個河麵。夕陽西下,夜悄悄到來時,我們才戀戀不舍地上岸。
倉庫再向左,是牛欄屋。那是隊裏所有的牛的寢宮。一長條房子,用粗粗的木頭隔開著,一牛一間,以免牛們發生矛盾,動起肝火。但我就真看過兩頭牛動肝火幹架,牛角對牛角,都很凶狠的樣子。母親趕忙將我抱得遠遠地。後來,有膽大的人點了火把,才將那鬥架的牛勸散。牛欄屋裏常有一堆又一堆的牛屎,好像牛們吃的牛屎也屙的牛屎,到處都是。但並不臭,我認為還有一股暗香。有好幾次我皮膚過敏,身上起疹,母親就說:“快去牛欄屋站會兒,就好了。”我就去了,站上半小時,身上的風疹就不知跑哪兒去了。
牛欄屋旁邊,有個大棚子,四周是敞開著的,頂上蓋著瓦。棚子很大,足有籃球場大小。這是牛們乘涼的地方。耕作的牛們一完工,先是係在這棚子裏的,送上草料,大快朵頤一番。使牛的叔子伯爺們,就上點上支煙,隨地而坐,開著我們小孩子們聽不懂的玩笑。大棚子的最外邊,掛著個大鈴鐺,這是隊長專用的指揮棒。鈴鐺一敲,社員們上工;又一敲,就都回來吃飯。我們小孩子一直想敲,讓大人們好生訓斥了幾回。棚子裏有時會擱著一兩隻船,有人在修修補補,有太陽的日子,會給船塗上層厚厚的桐油。
棚子再往左走,是一禾場。大大的禾場有足球場那樣大。我曾見過民兵們拿著槍,上了明晃晃的刺刀,在練習刺殺。我其實最想看的是有子彈的射擊,但一次也沒有;我倒見到好幾次隊長用腳狠狠地踢民兵的腿,說沒有站直。
隊裏還有一個大倉庫,用做糧倉的,在禾場旁。這個倉庫有個小院。院門緊鄰著禾場,不大,倒也有些氣派。很小的時候,我們小夥伴常在院門口玩耍。記得有一天母親讓我穿了新衣跑出去玩,我就來到這院門口,向小朋友們炫耀我剛做的新衣。後來我記起,那一天是元旦節,母親叫做“陽曆年”。院門邊是間小小的辦公室,我猜想是隊長和隊裏的記分員辦公的地方,因為牆上的公布欄上常寫有一些人的名字,名字後是大大小小的阿拉伯數字,那一定是公布的出工工分。好像還有間醬油房在旁邊,有黑黑的豆子和黑黑的醬油。
那院門是木頭做的,常有一把鎖,不知是什麼牌子的,比父親鎖櫃門的“守衛”牌鐵鎖大得多。隊裏的詔明爹(大約是隊長)拿著把大鑰匙捅開那把大鎖後,我們就可以跟著大人們進到院子裏去了。院子兩旁是兩排房屋,沒有鎖,堆放著一些農具。我就曾看見詔珍爹扛著犁走出這個小院去田地裏工上。詔珍爹個子很矮,很和藹,口裏有顆換掉了的銀牙齒。他的小腿上,青筋暴出,很是惹人的眼。我常懷疑那暴出的是不是血管,要是破裂了,那還了得?
再往院子裏頭走才是倉庫。倉庫很大,但隻是分作三間,中間一間足有兩個教室大。屋頂很高,是隊裏最高的房子。屋頂高,儲存的糧食也多。中間的那一大間是存稻穀的,兩旁存小麥或者豌豆。我曾看見,中間的穀子堆得很高,像一座山,有大人們爬上爬下,忙著給一家一戶按工分分穀子。我曾在一篇小說中讀到分穀子的細節,家裏孩子多,每次分穀子時,男人女人就穿著雙大大的鞋去穀堆邊走,走上一趟,鞋裏的穀也滿了,也夠孩子們飽飽地吃上一頓了。但我從來沒見穿大大鞋子的叔子伯爺。我也知道隊裏常常缺糧,好多戶人家的男人女人到了下半年沒有一頓飯是吃飽了的,他們總讓給自家的孩子吃。臘月的時候,倉庫裏的穀子早就分了個精光,但這時的倉庫也沒閑著,隊裏的魚塘起魚了,人們將魚運到了倉庫,按工分分魚。那一條條大魚,是編了號的,一家一條,隻不過得抓鬮,抓到幾號就得幾號魚。看來,村子裏很多解決不了的問題都是抓鬮解決的。大人們說自家孩子的運氣好,每年都會讓家中的孩子來抓。我也抓過幾次,母親高興得跳了起來,說真是大魚哩,過年時有碗好蒸魚了;人家的母親也都誇獎著自家的孩子運氣好,都抓到了大魚。後來回想,那哪抓的是大魚,分明是一份又一份濃濃的母愛!
村頭有家鐵匠鋪,師傅姓肖。鐵匠鋪裏常年傳出乒乒乓乓的打擊聲。我們常常看見肖師傅從紅紅的火爐裏用鐵鉗夾了紅紅的鐵塊來,放在一個龜形的大鐵塊上,他揮動小錘,對麵的徒弟揮動大錘,輪番對越來越暗的紅鐵塊進行敲打。不一會兒,那紅紅的大鐵塊就變形了,成了彎彎的鐮刀,或者長長的火剪。肖師傅的徒弟比我們大,但我們總是認得的;村子裏多一個陌生人,小孩子總是最好奇的。他的徒弟出師後好多都沒有打鐵,有的做生意去了,有的找老婆,找了一個又一個。肖師傅呢,後來換成了電錘,就沒有再找徒弟。打鐵的時間比以前少,打牌的時間倒多了起來。
我們小孩子常去鐵匠鋪的原因,除了喜歡看打鐵之外,還可以在他鋪子外邊的廢渣裏揀小鐵條,拿在手上一玩就是半天。但我還是在那受過一次罪。一不小心,我的右腳踩在了一顆釘子上,釘子直直地插入我赤裸著的右腳跟,生生地疼。我哭了起來,小夥伴們也沒有辦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釘子連著一根麻梗,我隻得一小步一小步地將拖著麻梗的釘子挪回家後,才讓父親幫我撥下。現今,我的右腳跟上還留下了個黑黑的印記,算是貪玩留下的最好紀念吧。
我們常去鐵匠鋪更重要的原因是,肖師傅的母親有個小攤,專門賣瓜子花生,夏天的時候一定會有冰棒。冰棒是我們最為嘴饞的,二分錢一支。但我的手中常常沒有現錢;有幾分錢的時候,都上小賣部去買冰糖或者餅子去了。想吃冰棒也有辦法的。德珍奶奶(肖師傅的母親,其實是他的養母)就對我們說:“你們家雞窩裏有沒有雞蛋啊?”
“有!”我們都叫道。德珍奶奶就說:“那你們拿雞蛋來吧,一個雞蛋我給你們兩支、三支冰棒都成。”
果然給我們指明了吃冰棒的光明之路。時不時,我就會從家裏的雞窩拿走一個蛋,換取兩三支冰棒。有時,我和二弟合夥來做,有時我單獨行動;我想小我一歲多的二弟也肯定單獨行動過。
母親從地裏回來,常常見少了雞蛋,就罵那雞:“真不講良心的雞,吃了食不下蛋,明日不給你喂食了。”但食繼續喂,蛋依舊少。終於出了事,二弟在家守候一隻正在下蛋的雞,雞剛下蛋,二弟伸手便去抓那熱乎乎的雞蛋,父親一手扭住了二弟的耳朵。從此,我們不再敢以雞蛋換冰棒了。
隔著公路,學校對麵是大隊部,是村裏唯一的二層建築。大隊部靠裏有個大院子,是大隊油廠。這種地方是極少讓小孩子進去的。看守不嚴的時候,我們曾經偷偷地留進去,看見好笨重的機器在榨油。那打油的榨,嘭,嘭,敲得巨響。一會就有黑黑的油流出,有圓圓的餅,從裏滾出。聽人說那餅是熱的話,是能吃的。我也曾經拿了放在口中慢慢地嚼,可是一點味道也沒有。後來看見有人用碎了的餅喂牛,那牛,倒吃得津津有味。也見過有人修理機器,渾身黑不溜秋地,臉上像包公,隻有兩隻眼睛在眨呀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