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9

我們的孩子

今天是個好日子。9月1日。

利沙一中又一個新學年開始了。

秋日的陽光照在人們身上非常地舒適,偶爾的秋風吹過,並不讓人感覺到了秋天。如果不是隨地可見隨風而散的落葉,人們是根本不會想起是秋天的。本來江漢平原的秋天就像大胖子的頸脖一般,特別地短,炎炎的夏日仿佛還在心裏頭熱乎,也還沒來得及品味秋的涼意,呼啦一滑人們就進入了淒冷的冬天了。

餘生今日起得特別早。他不是去上學。他是一個教師,在利沙市第二初級中學任教。他得送他的寶貝兒子餘自力去一中報名。兒子是考上利沙一中的,這一消息讓餘生的全家——包括老家的人和娘家的人——著實高興了一陣子。利沙一中雖說是在利沙市,但這所高中學校早就是省重點中學、示範高中學校了。能考進利沙一中,就像進了重點大學的保險箱了,有老師恭賀餘生老師時說道。說得餘生興奮不已,立馬邀了五六個同事到酒館好一頓酌飲,破費三五百元卻也心甘。

自力。餘生對著隔壁兒子住的房間叫了一聲,輕輕地。沒有回應。餘生就又叫了一聲:自力——

這下門嘩地開了,親愛的兒子餘自力惺鬆著雙眼:什麼事呀?

今兒得報名去了,報名了就得進班。餘生說。門又哐地關上了。餘生知道兒子開始去洗漱了。

趁這功夫,餘生也忙著修理一下自己。皮鞋上油上了二次,鋥亮的效果真正比上一次好。拿過那瓶叫著發膠的東西,抹了兩泡在頭上,氣味特濃。這是兒子常用的他怎麼習慣哩?餘生聳了聳鼻子,還是用梳子將發膠撫平,梳理得油光發亮。然後,套上了他不常穿的一套黑色西服。

餘自力出來的時候,老爸餘生已經收拾停當。

你T恤穿反了吧。餘生問兒子。

兒子不情不願:你自己看吧,是不是穿反了。

餘生又仔細看了兒子那件T恤,真沒穿反,是這種樣式而已。

要不你換件衣服吧,進了新學校得有個好樣子。餘生輕輕地說。

這樣子不好嗎?你穿西裝上發膠的樣子很好嗎?兒子反問道,走出門去。他今天沒有上發膠。

餘生趕緊拿起自己的工作包跟上去。兒子昨天就說不情願和爸爸一起去報名,可這上利沙一中報名,沒有爸去能行嗎?

餘生餘自力父子倆打的到利沙一中門口時,那兒已是人山人海。利沙一中不像其它高中學校,為了生源,到處打廣告,到處拉學生,提前10天開學。既然是省級示範學校,還愁沒有學生嗎?

餘自力跑在前頭,一會兒就沒影了,餘生邊喊著“自力”邊跑著。哧——一輛奧迪插在了他的前頭。

走路沒有眼睛?車裏冒了一句話,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接著,從烏龜殼裏出來了一個女孩和一個戴著墨鏡的中年人。

依著往日的牌氣,餘生肯定會有力地還上幾句,但今日是來為兒子報名,也算了吧。他還是想起了一句話:坐這類車的人,他肚子裏一定沒有知識!餘生阿Q式地高興了一下,又怔住了,因為,也許兒子在身邊的話一定會接上下一句:說這話的人,他兜裏一定沒錢。

餘生在報名處的門口看見了餘自力,一把揪住,進了報名處。遞過錄取通知書和準考證,還有980元的報名費,就要報名。

喲,賈局長,您大駕光臨哩,什麼事啊?報名處裏頭傳出了吆喝,是那個開報名收據年輕男子,留著八字須。

餘生順著聲音轉過頭,正是那烏龜殼裏的父女倆。戴墨鏡的父親接過話頭:丫頭考上了利沙一中,來報名哩。

那您說名字,我拿替您報吧。八字須說。

賈妮。

錄取通知書和錢隨之遞到了桌上。

八字須開了收據,雙手遞給賈局長。下一個,他又喊道。

餘生又準備遞過錄取通知書和錢,一個聲音又攔住了他:財會同誌,我的錢清好了,您點一點……餘生一眼瞟去,是個老頭在叫八字須,老頭的麵前有一疊錢,挺厚的,比他臉上的皺紋還要厚。八字須忙去點錢,那錢隻有一張百元票,其餘全部是10元或者5元的票麵。這老頭肯定早就站上隊了。

報姓名。八字須冷冷地說,好像點錢讓他吃了大虧的樣子。

俺的兒子叫吳長春。說著從上衣口袋掏出了許多張獎狀:這,都是俺兒子吳長春的。

今日報名,隻要錄取通知書和準考證就行,獎狀您自己慢慢看吧。八字須說。餘生這才仔細看了看老頭,老頭樣子蒼老,其實年齡也不過40來歲吧。老頭旁邊站著個小男子漢,黝黑的皮膚,眼睛大大的,倒真給人一種健康的感覺。

接過報名收據,老頭高興地領著小男子漢吳長春走了,兒子羞澀地笑著,看似一臉的幸福裏像藏著憂鬱的影子。

餘自力。餘生字正腔圓地說道,比他講課的聲音還大,生怕人家聽不見一樣。那樣子,就像母雞下蛋之後的驕傲。

八字須一聲不響地點錢、開票。倒是旁邊有人問:王財神,你咋和地稅局賈大山副局長也認識啊?八字須來了勁,他呀,是我舅爺的表兄的妹夫,能不認識?他家妮子這次才利沙一中沒考上,出了8500元錢……

9月,是學校開學工作最忙的時候。餘生這一學年在利沙第二初中仍然擔任初三(2)班班主任。雖然工作忙,但餘生還是要過問親愛的兒子餘自力的學習。中國的父母好像天生就是為著子女的。從子女出生到他們讀書、結婚、生子,直到做父母的生命彌留之際,第一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孩子。

這是中國式父母的悲哀。餘生常在自己的心裏說。可是明知有悲哀,偏向悲哀行。昨天,是利沙一中新生軍訓結束的日子。餘生和老婆王珍早早地趕到利沙一中校門口等餘自力。

你們來做什麼?兒子當麵就是一句。

軍訓辛苦了,咱們去加餐吧。餘生笑嘻嘻地說。我已經在“六六順”餐廳訂好了座位。

那你們倆去吃吧,我在學校吃就行了。兒子淡淡地說道。說完,又跑進了校園。

兒子讓老子吃了個送上門的“閉門羹”,餘生的心裏急躁起來,但又不能發泄出來。和王珍跑到“六六順”,要了瓶“二鍋頭”,獨自酌飲起來。

這兒子咋真開始不大理會我們做父母的了呢?一個大大的問號在餘生的頭頂盤旋,如一煙圈,久久不能散去,更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箍得餘生的心裏陣陣發痛。

餘自力剛出生那會兒,是餘生和王珍這個小家庭最拮據的時候,兩頭的父母沒能給他們什麼,相反時不時地還得送點醫藥費去。餘自力一出生,王珍又沒有奶,那隻能買奶粉,買奶粉又不能買低價的,淨揀高價奶粉買。那時,即使買不上啥菜也得先買來奶粉再說。給兒子取名,雖說餘生是個語文老師,但偏是語文老師就越覺得名字不好取,想來想去,取個“自力”吧,是一種美好的祝願哩。

可慢慢長大的兒子也太“自力”了,餘自力才5歲,居然能和9歲的上了三年級的高鼻子男生抗衡,那高鼻子才說他一句,他揀了塊小石子,對準高鼻子的腦袋瞄準射擊,給射中了,射出了鮮紅的血。鬧得全家老小給人家賠不是,也付了大幾百的醫藥費。好在上學後,這小兔崽子有了壓力,先是餘生那雙盯住他不放的眼睛,有啥風吹草動,要麼用言語相對,要麼用武力鎮壓,讓這小子不敢亂動;再是學習上有了壓力,一個小學生,背了個10多斤像座小山的書包不說,放學回家還有做不完的作業。這兩大壓力,餘自力怕的當然是前者,哪有兒子不怕老子的呢?後者的壓力麻,可以緩解,作業可以遲交,少交或者不交哩。但等到讀初中的時候,老子餘生盯得更緊了,作業不僅要檢查,而且還要針對情況“開小灶”——另外買些學習輔導資料讓餘自力做,而且,不準再看與學習無關的課外書。就連兒子心愛的籃球給收藏起來了。兒子哪裏還敢動呀,整天像全力以赴投入學習的樣子,尤其是初三年級那年。可是,居然有天夜裏,下晚自習回家的餘生輕輕推開餘自力的房門時,當場抓獲了餘自力——打著電簡,看著武俠大師金庸的《笑傲江湖》。

於是,連夜召開了家庭鬥爭會。餘生從古人的“頭懸梁,錐刺股”到“鑿壁”“囊螢”,再說到他自己當年的學習,就著油燈昏暗的光,孜孜不倦。末了,氣勢逼人的老子要兒子立考上市一中的軍令狀。

我們現在的學習能和你們和古人比嗎?兒子反問。

什麼叫與學習無關的書呀?兒子又反問。

聽了這兩句,餘生更是暴跳如雷,唰地對著兒子的臉飛過一耳光。妻子王珍連忙給擋住了。見了這架勢,兒子也隻得向他媽王珍立了口頭軍令狀:考上利沙一中。

有了這句話,餘生比吃蜜還甜,要是能上利沙一中,我讓兒子甩一耳光也值。餘生心裏想。

他又想起了兒子的兩個反問句。尤其是後者,其實他這個教語文的老師也真是難說清:什麼書叫與學習無關的書?聽說金庸老先生的《天龍八部》準備節選後編入中學教材呢?能說他的小說與學習無關嗎?

餘生不由得笑了笑。他又想起兒子的成績,現在也並不算差呀,在利沙第二初中學校排名第28位,也算不錯了的。兒子隻是物理學科稍微差一點,明天讓王珍把家裏的那兩瓶酒給他物理老師張老師送去,大概效果會好一些吧。雖說是同事,有求於人不去意思意思也是不行的。

從那以後,兒子很少與他主動說話,直到他考上利沙一中,兒子也隻是輕輕地說道:考上就考上了吧,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餘生又笑了笑。他想起了他今年在市裏獲一等獎的一篇論文:《應試教育十大弊端》,而對於自己的兒子餘自力“考上利沙一中”這一結果,是應試教育還是素質教育的結果呢?

餘生又笑了笑,有點不大自然。

盡管餘自力不願對爸媽說起在學校的生活,但是餘生還是通過其它渠道了解到了不少與之有關的信息。比如兒子所在班級高一(7)班班主任兼數學老師江濤,華中師範大學數學專業畢業;語文教師賀成,武漢大學畢業……比如兒子在軍訓時還被評為了訓練標兵,比如報名時賈大局長的千金賈妮、黑黝黝的吳長春都和兒子同在高一(7)班……

餘生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給兒子請個物理學科家教老師。他覺得兒子的高中學習需要家教“補習”這劑補藥,不然的話,兒子的成績就會下降的。他撥通了老同學吳生平的電話,吳生平是利沙一中的物理教研組長,這次請他輔導兒子還能有差錯麼?

不行吧,老同學你說遲了,人家地稅局的賈局長上個月就已經高薪請了我,並說希望我隻輔導他家賈妮的。吳生平在電話裏說。不過,你家自力有啥問題要以到我辦公室來問我呀。

餘生這才想起他曾聽人說過,賈妮還沒進利沙一中時,賈副局長早已托人請好了各科家教老師,並且還在帝王酒樓聚餐了的呢。

餘生認為不管怎樣也得解決兒子的“物理問題”。不如專門去拜訪他的物理老師吧。餘生想著,買了兩瓶茅台,880元,連夜摸到了物理老師家裏。兒子呀,為了你的學習你的前途,做老子的再低三下四也無所謂的。餘生在回來的路上想。因為他在物理老師家受到了老師夫人的不熱情接待,也許是嫌東西少了吧。

回到家,餘生又和妻子王珍商量著另一件事,說是商量是假,其實是早已達成的一個共識——請兒子的所有科任教師到帝王酒樓吃頓飯。第二天中午,餘生趕到一中校門前準備去與班主任江老師聯係時,兒子餘自力跑了出來,說,你是來請我的科任教師吃飯的吧?隻要你敢請,我就敢上課不再聽講,信不信由你。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餘生僵在了校門口,王珍打電話過來時,餘生才回過神來,隻得說:算了,這飯不請了,咱們變換點形式吧,一定不能讓兒子知道。王珍心裏有數,在一個夜晚,拿著幾條煙,逐一拜訪了兒子的科任教師,每人一條,班主任老師兩條。

沒等到秋天走向深處的時候,冬天來了。江漢平源的冬天是值得品味的。她不像東北的冬天寒冷刺骨,也不像海南的冬天沒有味道,江漢平原的冬天有冬的冷清,更有冬的溫情。一般的年份都是有雪的,雪或大或小,都能給平原的冬天增添無限秀色。當然,缺少的隻是山,那種巍峨有氣勢的山。

這一年的冬天依然有雪。一場大雪剛下,便迎來了新的一年——元旦節到了。利沙一中的元旦文藝晚會是學校推行素質教育的一個小舞台,更是學生們展示自我風采的大天地。屆時,會邀請部分家長參加文藝晚會。餘生也在邀請之列,這讓他興奮不已。更讓他激動的是,晚會上有兒子表演的舞蹈節目。

等到餘自力的節目開始時,餘生的心倒提了起來,這小子會什麼舞蹈呀。一上台,五六個打扮很酷的五顏六色的男生女生嘩啦啦蹦開了。隨著節奏,身體自由地顫動著。餘生一眼掃去,後排最左就是寶貝兒子餘自力,臉上還貼著麵小國旗呢。那旁邊的一個女生,不是那賈妮嗎?想著他又想看到那叫吳長春的男生,舞台上沒找到,一轉眼在觀眾前排看到了那黑瘦的吳長青。正拿著本書,就著舞台忽明忽暗的光線看著書,不時地還停下思考著什麼。唉,這孩子!餘生莫明其妙地歎了一口氣,目光又回到了舞台上。這是什麼舞蹈呀?餘生想了半天才想起在中央電視3台上見過的街舞,這最流行的玩藝,傻小子居然也會了。餘生樂在心裏,合不攏嘴。

更讓餘生合不擾嘴又提心吊膽的事卻是一場籃球賽。這是餘生那次同學聚會時聽老同學吳生平講的。籃球場上,餘自力所在的黃隊與另外的紅隊決賽,眼看比賽就要結束,而紅隊比黃隊高2分。這時的球控在餘自力手中,就在球賽還有10秒結束的時候,一個女聲猛然響起:愛我,就投了分球!唰——一個漂亮的3分球應聲而入,黃隊以1分險勝紅隊。那個發出聲音的女生和投了3分的餘自力頓時成了焦點,那女生不是別人,正是同班同學賈妮。自從那場球賽,“愛我,就投3分球”成了校園的時尚語言;自從那場球賽,餘自力同學就有了一種初戀的感覺——他把這種美妙的感覺寫進了心愛的日記裏,藏在臥室的抽屜。

聽了這個故事,心想這絕不是杞人憂天的餘生派出了老婆王珍搜查了兒子的臥室,當然查到了那本神秘的日記。不僅搜到了日記,還搜到了兩本書,一本《正確對待愛情》和一本《青少年性知識》。這更讓餘生驚愕不已。餘生讀高中,就是讀大學時也沒有過真正的戀愛,至於性知識,他到現在也沒有看過完整的一本書。這真讓他棘手了……

特大新聞:高二(7)班化學教師讓學生給炒魷魚了!

幾天來,校園裏的師生總是談論著這條新聞,過去幾天了在口中咀嚼仍然覺得有味道。

化學老師姓李,不知是哪所大學畢業的。上課時總是照著書本念,聲音小得如蚊蟲一般,偶爾也在黑板上寫兩個字,小,而且潦草。做作業時就出了問題,大部分學生不會做。有少數的學生就去問第一名吳長春,問那些題目的解法。最後吳長春也弄不懂了,去問李老師,李老師說等幾天我想想吧。學生們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於是聯名向學校曾校長寫了封信,反映了情況。當然,執筆者是餘自力。第二天學校教務處有人來調查、聽課,第三天那李老師就不見了,據說調離了利沙一中。

如今的老師不好當啊。不少老師憂心忡忡地歎氣。

炒掉老師的信息如電波一般迅速擴散。傳到餘生的耳朵時,已經是半個月後了。餘生對兒子班級學生的勇敢感到高興,聽說已經換來了一個優秀的化學教師。但又得知是寶貝兒子餘自力執筆寫信時,他又有點擔憂了,或許他想到了“槍打出頭鳥”這句話。

又快期末考試了,餘生認為現在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是餘自力的戀愛問題。星期四下午最後一節是利沙一中的班會課,他想去找兒子談話,順便與班主任江老師碰個麵。趕到教室的時候,教室裏空無一人。碰到了江老師,江老師說班會課讓他們自主組織,真不知他們幹什麼去了。餘生忙和江老師談起了餘自力近來的情況,說到是否早戀的問題。江老師倒笑了,說,他有過,現在沒有了呀,就在前天,他交給我的“每月思想小節”中寫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