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這樣安排?”
“公路邊,就是讓更大的幹部再來檢查時可以看到啊,一看到,就以為所有的人都安裝了啊,這小幹部不就又變成大幹部了?”母親說。我被母親說得樂了。母親沒有讀過書,但說的話,常常形象生動。
母親將酒糟加雞蛋用碗盛了,放在桌子上,讓我來吃。才送一個雞蛋進口,好象聽到隔壁銅成家有了吵架聲。我端著碗走了出來,我知道,在鄉下,真的是遠親不如近鄰,鄰居家有什麼事是一定要過問過問,有錢幫點錢,有力出點力。
“這個事,您老要聽我的。”是銅成哥的聲音。
“您肯定要聽我的。”又是銅成哥的聲音,更大了。沒有其它的聲音了。一會,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哭聲,大概是菊伯母的。
我知道這裏麵有事了。趕緊又吞進了一個雞蛋,放下了碗,來到了銅成哥家。家裏還有幾個人,有銅成哥的幾個姐姐,都早已出嫁了的。他的大姐有四十多歲了。還有一個老頭,六十多歲的樣子,穿了一身的新衣服,很害羞地坐在一邊。
“虎子來了,坐吧。”銅成哥對我說。我忙問什麼事。銅成哥就來了勁,說:“虎子,你是讀過書的,你來說說吧。你的菊伯母你也是知道的,她撫養我們五姐妹是多麼地不容易。”這個我是知道的,從我能記事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菊伯母的丈夫是誰,長得什麼樣子。問過我母親,母親說得了癌症早去世了,這個銅成都還是個遺腹子哩。二十六歲的菊伯母就成了寡婦,拉扯著家中的五個孩子,先後讓四個女兒出嫁,又讓銅成成了家,後來銅成又生雙胞胎,幫著他帶兩個孩子。
“你看,我家中的雙胞胎都要讀高中了,你的菊伯母還想著找一個老伴,我們怎麼可能答應呢?”這下,銅成說出了事情。旁邊坐著的那害羞的老頭,就是菊伯母想找的老伴了。
銅成哥來了三個姐姐,但都沒有什麼主意。銅成哥兩口子堅決反對母親找老伴兒,我也覺得這事兒棘手。菊伯母開口了:“我前天在電視上看,一個八十多的老頭還結婚了呢,我今年才六十多,怎麼不能找老伴呢?我也問過政府的人,說這結婚也得扯結婚證哩。其實,我隻是想要個伴兒啊。虎子你看,兩個孫子讀高中走了,銅成兩口子過年了就要出去打工,我一個人在家中,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啊。”
“我看,就是這電視,讓姆媽的思想看壞了。”銅成媳婦在一旁說。
見了這架勢,我也知道不好辦,但又不得不說,便說:“我還是說說我的意見,這件事是菊伯母的事,所以我認為還是以菊伯母自己的意願為主。我看過《婚姻法》了的,銅成哥你要是幹涉這事啊,這犯法的。”我一下子上升到了高度。銅成哥不說話,但虎著臉了。一會,他又說:“姆媽您要是這樣做,我看您將您兒女孫子的臉往哪兒擱?”我也不好再說什麼,一聲不響地走回了家。
下午的時候,春平向鄉親們說著那蝦米廠的事兒:“鄉親們啊,這事是這樣說的,他蝦米廠現在暫時不向我們田地裏排放汙水,過年後,蝦米廠再補給大家些錢,還有,想到蝦米廠去上班的也可以找我去登記。”就有人又問:“那要是再排汙怎麼辦?”春平沒了話。“你這沒有解決根本問題啊,說了等於沒有說。”珍爹爹顫巍巍地說。
晚飯後,母親去了菊伯母家,跟菊伯母說了些話,但就覺得菊伯母說話有些不搭理了,胡亂地說。我不信,我就又去了看了菊伯母,果然,她說胡話了。一會兒說,“毛主席就是好”,一會又說“毛主席做了錯事”,時不時地大聲地哭,拿著條黑黑的毛巾擦眼淚。銅成哥找來了村裏的江醫生,江醫生查了下體溫,沒有開藥,說了聲“沒多大問題”就走了。
“去找三英吧。”不知是誰說。於是附和的人就多了:“對,去找三英吧,人家現在是有名的菩薩了,好遠的人都來找她看病,很靈的。”
銅成哥幾姐弟就將菊伯母架著,架到三英菩薩那兒去了。我想阻止,但是我想這是沒有作用的,這也許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我在家門口聽銀波講三英菩薩顯靈的神奇。這個三英,是和我的父母同一輩的人,她的丈夫早年因為躲債,出去了幾十年,現在都沒有音訊,也許死在了外麵。不想丈夫的出走,卻造就了一尊大菩薩。銀波在講他的故事:“我的婆娘出去了,我心裏就煩,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什麼去了。給三英菩薩送上了50元的香火錢,三英菩薩就開始顯靈,她燒那黃紙,黃紙上卻顯出了個字,八,我不知道什麼意思。菩薩口中念念有詞,說,八,一撇一捺,就分開了吧。你的老婆跟人家跑了,你不要指望她能回來了……你看這說得多靈驗啊,我真是服了這個三英菩薩了……”
我當然是不信的,你三英菩薩要是能顯靈,為什麼不將你自己的丈夫尋回來?菊伯母讓她的兒女給架回來的時候,不再說胡話了。她的一個女兒說:“這還真是三英菩薩有本事啊。”我在口邊的一句話沒有說:“這是讓你們做兒女的折騰得這樣了啊。”
母親叫我回家吃飯,我沒有什麼心情,草草地吃了兩口,早早地上床睡了。我又想著回去了。我的那篇沒有寫完的小說,存在我們手提電腦裏該不會不見了吧。
年關之前,老家的酒席是最多的時候。外出打工的回來了,趁著好時機,親戚也都在,有事做的都忙著辦喜事。村子裏的良兵來請我父母去喝酒,說是明天他就要結婚了。“怎麼這麼快就要結婚了?前些天不是聽你說女朋友都沒有的啊。”父親問。
“這有什麼不可以啊,柏爹?我和她就在上個星期認識的,說好這個星期結婚,好啊,這就叫閃婚。”良兵說著,騎著摩托車“轟”地走了。
臘月二十九,我的弟弟二虎回來了,帶著他的老婆娥子和他的兒子然然,風塵仆仆地趕回來過年了。從鎮上一同坐車回來的還有鬆白,他是我老家右邊的鄰居。他在天津南開大學讀書,聽說已經是研究生二年級了。鬆白在他家門口下車,他的爸爸沒有出來迎接他。他的爸爸生得黑,像黑炭,我們叫他黑叔。黑叔正和鬆白的媽媽忙著平整自家堂屋的地麵,想著鋪一層水泥地。鬆白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家中的錢都投進這個無底洞了。這間平房,黑叔一家住了三十多年了,黑叔就想在過年之前,將堂屋的地給換成水泥的,讓兒子高興高興。鬆白其實是不在乎這些的,總說:“爸,媽,你們的兒子就會有出息的。”很是自信,說著,還用手用力地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鏡。
二虎回來,我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他留在家中的女兒芊芊卻哭了:“你們總在外麵,你們總是不管我,爺爺年紀又大了,我上學那麼遠,還得到鎮上的陳溝小學,嗚嗚……”也難怪芊芊生氣。這幾年學校減少,我曾就讀的砂石小學早就拆了,就是小學一年級學生也得到四裏多遠的鎮中心小學去讀書。但爸爸媽媽和弟弟回來過年,總是能給芊芊帶來那幾天的喜悅的。
大年三十吃團圓飯,我和二虎在家門口燃放了一掛長長的鞭,足有五六分鍾。父親也點燃了一響炮,一支支炮竹衝向高空,叭,叭叭,一聲接一聲,將喜氣帶給這片生養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左鄰,菊伯母一家沒有放鞭,銅成哥怕吵著了他母親。銅成媳婦炒了幾個菜,端上了桌子;菊伯母還是時不時地冒出胡話來。我們的右舍,還在忙著鋪地平,我們酒過三巡時,鬆白才出來放了一架鞭,點了幾下才點響。
我們的團圓飯,母親照樣做了十碗大菜,這是母親每年自己給自己訂的規矩,說做了十碗,才十全十美。我和弟弟二虎見麵了,自然又喝起了酒。酒是我自己帶回家去的,足足在酒壇中泡了一年的藥酒。那晚,自認為酒量不錯的我還是喝醉了,二虎將我扶上了床。迷迷糊糊中,我還喝了二虎給我拿來的葡萄糖。聽說,葡萄糖是可以解酒的。
新年正月初二,弟弟一家要去他的嶽父家,而且,他們也已經訂好了正月初四的回程票,說是多過幾天年就出門遲了,在外找事做就更難了。我想我是真的要走了,我擔心我構思的小說會在我的頭腦中給忘掉。
春平說請我吃飯的至今沒有音訊,他應該又在哪家收計劃生育罰款了。我就向父親問起萬軍和建新的事。父親就說,我知道,這兩個都是你兒時最好的朋友,萬軍前年賭博輸了二十多萬,天天有人上門要賬,他前年就出去躲賬了,至今沒有音訊,聽說好像在深圳。那個建新是吧,拿著個錘子在高速公路上搶劫,出了人命,好在他不是主犯,判了十年刑。
我走的時候路過富階門口,他正在門口和老婆、女兒、兒子一塊曬太陽,見我走了,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很自然的樣子。走過銀波的四層樓房,門緊關著,他大概帶著他的女兒到老百姓娛樂室去打“晃晃”了。我在路口等車的時候,就看見良兵和他的新媳婦出來了,兩人臉上都被抓得像一朵花似的。我問他們是不是去娘家的。良兵就生氣:“還去個屁,我們去縣民政局辦離婚證,聽說沒人上班……”我一驚,這不前天才結婚嗎?
我回家的那天天氣真好。太陽張開著笑臉,陽光是紅色的,那紅像我童年時吃過的鹽鴨蛋的蛋黃那麼紅。那紅紅的陽光,暖暖地撫摸在人的身上,就像我母親的手撫著剛出生的我的小屁股一樣。
我的手中還提了個包,有些重,是父親母親為我準備好的米。父親說,這米,是綠色食品,我們很少用農藥的,明年,不知還有沒有這樣的米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