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為什麼你有一片田,成熟了的水稻會全倒下去啊?”我說。聽了這話,富階不高興了。我其實是在打趣他。他的那塊地,確實長勢好,鎮上農技站將這塊地就作為了示範區,每次有人要參觀,鎮農技站的人就給領到了這裏。最後,富階也確實知道非得收割了,但鎮委周書記說,還得兩天吧,縣裏的人是看了,但市裏還有人來看的。富階不敢收割,等了兩天,市裏的人沒等到,老過了頭的稻穀卻倒在了田地裏。
“其實,我挺羨慕你這樣種地呢。這是一種享受。”末了,我說。
“還羨慕我?”富階望著我說,眼睛瞪得大大的。
第二天,新天哥為他家公子哥做滿月請客。我既然回來了,就一定要去的。還沒出門,新天哥找上門來了。新天哥其實隻比我大三歲,這下見著他時,臉上的皺紋成了溝壑,頭發有了一綹綹的白色,雜亂地垂在頭上,上衣很短,褲子卻很長:他分明已經成了個老頭。他對著我說:“虎子,你回來了正好,我找你麻煩來了。告訴你啊,我家的小子還沒有名兒,你讀的書多,今兒請客,就請你給想個名字吧。”
見我來了,新天哥抱來自己不滿一個月的兒子,又遞給我抱,說:“大學生,來,抱抱我家小子,讓我家小子也沾沾光,成一個大學生喲。”我就抱了,孩子總閉著眼,大概不滿月的孩子都是嗜睡的。抱了一下,又遞還給新天哥:“我給小子的名字取好了,這小名兒呢,就叫五哥,這學名,叫子茁。讓這小子茁壯成長吧。”大家聽了,都說好。就都五哥五哥地叫開了。新天哥正色說:“在家中,都可以五哥五哥地叫,抱出去了,還是叫他子茁吧,那就不能叫他五哥了。都得講點規矩才行。”我覺得他說得好像有道理。他家裏人的不少,本來孩子就有五個嘛。第二個、第三個女兒在學裁縫,做衣服,聽說賺不了什麼錢。隻有第四個女兒在讀書,成績也不大好。大女兒小鳳個子最高,打扮很有些成人化,還化了妝了。見了我,一點也不認生。其實我是認不出她來了。她一見我,就問我每月的工資有多少。還問:“你有相好的女朋友沒有?”我真聽不懂她說的話了。什麼關係的女性算是女朋友啊?銅成也來新天哥家喝酒,就拉過我說:“你知道她在外麵做什麼嗎?”我一聽,知道他話裏有話,也就猜出小鳳在外做什麼了。
“這五哥的一萬元罰款,就是小鳳前天拿回來的,她出去了不到一個月,在挖金礦啊?”銅成小聲地對我說。
滿月酒得抱孩子去敬祖宗。新天哥又將目光移向了我。我答應了,我隻是陪著走一趟,為孩子壯壯膽子,是用不著抱五哥的。我其實是對我們村裏的陳家廟感興趣。陳家廟是我們陳家的祖廟,廟裏供奉著陳氏先祖。據說明朝時候,我們老陳家有人做巡撫了的,現在這陳家廟就供奉著這巡撫先祖像,而且,這陳家廟裏是有個寶貝的,廟內的香爐是玉質的,就是這巡撫先祖曾經用過的。但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不然香爐早讓人給搶走了。
去陳家廟得經過陳家坑,一個長方形的,麵積有三百多平米的一個水潭。這個水潭,少年的我們,夏天就是在這裏度過的。狗刨,紮猛子,每天玩得不想上岸。有時也會遇見水蛇,我們一點也不怕。銅成哥好幾次都倒提著水蛇,在村子裏走上一大圈。那潭裏的水,清,可以直接飲用,全村的人們都在這兒吃水。我曾讀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樣的句子,就懷疑這滄浪之水是不是就是指這陳家坑了。可是,現在的陳家坑卻沒了坑,隻有滿坑的水草。
“這坑怎麼這個樣子了啊?”我問抱著五哥的新天哥。新天哥很生氣地說:“還不是那個‘狗腿子’做的好事,說是搞新農村建設,喂什麼魚,魚沒有賺到錢,卻把我們吃水的地方給搞沒了。”我知道,他說的‘狗腿子’是村子裏的一個混混,比我們年紀大一些。他很小的時候就會用火藥槍打兔子,我們跟在後邊跑個不停。
“看來這水潭是沒有人管了。那村子裏現在都用上自來水了吧?”我說。
“算用上了吧。交了好幾次的錢,先說是一個私人老板來供水,後來又變了,還是村裏供水,每天隻是在上午放水一個小時,其它時間沒有水的。”新天哥說,“水費收得也很貴。每人每月五元,用不用都得交,比你們城裏都貴。這樣很不方便,要是像以前,這陳家坑的水還有,多好啊。”新天哥說。
到了陳家廟了,廟比以前小了很多了。陳氏先祖像還在,隻是那香爐不見了。新天哥說:“虎子,你是在找那香爐吧,人們都知道是個值錢的東西。新農村建設,鎮上的幹部先要完全拆掉這陳家廟,說是封建迷信活動場地,也要收走裏麵的香爐。鄉親們都不答應,村子裏的珍爹爹還坐在挖土機前不讓開進來。但是後來,胳膊怎麼擰得過大腿呢,陳家廟被拆了,香爐被鎮上的一個幹部出2000元錢強行買走了。就用這2000元錢,修整了一下這陳家廟。”
“這真是讓人氣憤啊。”我說。
“有什麼辦法喲。一切服從新農村建設,這是幹部們常常在口中說的一句話。”新天哥說著,抱著五哥上了香,我也跟著向先祖上了香。
新天哥的酒席開得不錯,上午下午都是正餐,十碗菜,這在我們老家隻有結婚時才這樣用菜的。“生了兒子,是大喜事,還不大方一點啊。”新天哥笑嘻嘻地說。有人想喝啤酒,就有人搬來了啤酒,雪花牌的。“為什麼沒有金龍牌的了?”就有人叫道。
“不說在我們砂石村,就是在整個陳溝鎮,你又在哪兒能買到金龍牌啤酒?小樣兒,告訴你,全鎮的啤酒讓街上的黑老大黃狗控製著,村裏的啤酒讓狗腿子給控製著,都隻能賣雪花牌的。”銀波端著杯酒,大聲說。我在外是極少喝酒的,不管它什麼酒不酒的。匆匆忙忙吃了碗飯,就出來了。
“走啊,虎子,一起玩去。”有人在叫我。
“走吧,村裏的老百姓娛樂室你還沒有去過吧,去看看啊。”是銀波在說。我就隨著吃完了飯的人們一起向村子東頭走去。在銀波的四層樓房旁邊,掛著個大大的牌子:砂石村老百姓娛樂室。娛樂室裏已經有了不少的人。一進門是健身器材,跑步機,還有扭腰用的鐵圓盤。然後是兩個桌球台子,已經有人在打桌球了。有熟識的人和我搭腔:“虎子回來了。你看,還是黨的政策好啊,建了這老百姓娛樂室。”大家有了玩的地方。來的人更多了,有人開始玩起了麻將牌,掏出大把大把的票子。銀波也來了,叫我:“虎子哥,來吧,我們來打‘晃晃’,今天帶彩重一點。”我知道那種‘晃晃’的打法,那種帶“紅中”的打法,大一點,有人一手牌進了幾千元。麻將機一旁是兩台電腦,可以上網。一個我不大認識的大男孩正在瀏覽圖片網站,專心致誌地,我走過去了他也不知道,一會,電腦桌麵上跳出個全裸的女子,見了我,大男孩不好意思地用手遮了一下,但沒有關上網頁。
“哈嘍,虎子哥,你來了。”有人又在叫我,是小鳳。這個小鳳,我比她高一個輩份呢,她怎麼亂叫哩。“小鳳,我是你叔。”我對她說。她在另一台電腦上聊天,視頻的。“怎麼樣叫不是一樣嗎?我現在假如和你在北京相遇,你肯定不是我叔,說不定……”她又說。我不讓她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做什麼呢,小鳳?”“我在和網友聊天。給我支煙好不好?”小鳳又說。
“對不起,我沒有。”說完,我走開了。我衣袋中其實是有煙的,還是精品煙,我不想給她。小時候的小鳳我見過,伶俐乖巧,見麵就叫我叔,我給糖她吃她也不隨便要,四歲時就能背好多的古詩。
一下子,我感覺這娛樂室裏少了很多的人。我問正在打“晃晃”的銀波,銀波用嘴朝裏努了努,我走了過去,裏間有兩間房,左邊一間房擺放著大大小小的書籍,上麵滿是灰塵,幾隻蜘蛛不知日夜地在這裏織著自己的家。右邊的那一間房,最大,門關著,有人看管。透過門縫,我看見黑壓壓的幾層人,有人叫著“開了”。我知道那是在搖骰子賭博。我走了出來,銀波說:“怎麼,不去玩玩?這兒安全著哩,要知道,這裏是老百姓娛樂室,拿了執照一樣的。”
我連說有事,就走開了。
我忽然想著要回去了,我的筆記本電腦沒有帶回來,我還有一篇沒有寫完的小說在電腦裏麵,我想著回去快點寫完。但是還沒有開始過年呢,我連我的弟弟二虎都沒見著哩。
我起得早,母親起得更早。這我是知道的,母親六十歲了,從我記事起她就沒有遲起過。有一年,她得了重病,也是先起床了,在屋前屋後走了一圈又上床去的。母親在給我做早餐,說我在城裏吃早餐吃習慣了,現在不吃點東西,要壞胃的。她在鍋裏煮了酒糟加雞蛋,這也是我愛吃的東西。我在灶門口幫她添柴,有一句沒一句小聲地說著話。我想和母親說話。
“姆媽,”我叫她,我喜歡這樣叫她,在鄉下這樣叫自己的母親就覺得親熱,“我們家裏怎麼沒有安裝沼氣灶啊?聽說還有補貼的。”我知道農村不少農戶都安裝了的。
“哪個不想安裝那先進玩意兒啊?人家幹部不讓裝,說,隻讓公路邊住的人安裝,我們就沒得份了。”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