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0
回家過年
車窗外的天陰陰的,像一塊大抹布,沒有一絲亮麗。江漢平原的冬天很多的時候就是這樣,那一片天,不下雨,不下雪,卻布滿著陰陰的神情,一整天都沒有什麼變化。
我這一次想著真的要回我的老家去一趟了。三年了,我已經三年沒有回去了。父親母親常常在電話裏聽著我的聲音,說我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都老了。我沒有老啊,我還不到四十哩,我這次就讓父親母親看個夠,我準備在老家呆上二十天。今天才臘月二十四,我準備明年的正月十五元宵節過完了再回來上班。我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了鄰省的一個地級市,做中學老師,然後因為水土宜人,娶了老婆紅子,生了女兒小菡,在那安了家。回老家要坐上六七個小時的公共汽車,還要轉車,她們母女是天生的嬌貴,暈車厲害,三年前一起回來,讓小女兒身體不舒服了兩周。這次就作罷,讓我一個人回去,我得看看我的父親母親。
傍晚到家的時候,父親母親正在門口的槐樹下張望,他們是在等著我回來。我感歎著老家的變化真大,母親接過話說:“水泥路修到了門口,路燈也牽到了門口了哩。”我一看,果然,隻在城市裏能看到的路燈,整齊地排成一列,站在水泥路邊。
“伯伯,你知不知道,這是新農村建設做的好事。”一旁的侄女芊芊對我說,她才九歲。我一把抱起她說:“小家夥,你也知道什麼新農村建設啊。”見我回來了,就有鄰居們圍了過來。隔壁的菊伯母端了十個雞蛋給母親:“虎子回來了,我也沒有什麼好吃的,給幾個雞蛋吧。”虎子是我的小名。菊伯母是我從小就這麼叫她,現在我還這麼叫她。村子的十斤爹走過門口,也和我用手比劃著在打招呼。他是個聾啞人,七十多歲了,一生沒有結婚,腿有點跛,常年喂一頭牛;我每次回老家他總會來和我用手勢打個招呼。
門口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春平。我叫了一聲“春平”,他便停下來了。春平是我小學時的同學。讀小學時,春平,我,建新,還有萬軍,四個人是最好的朋友。成為好朋友的原因,是我們都喜歡看小人書,你來我往地交換,就成了班上最好的朋友。我問春平做什麼去。他用嘴朝前努了努,我知道那是新天哥的家。他沒有說話。
“他現在是村裏的書記了。他是去找新天的。新天家又生了個孩子了。他去收罰款。”父親說。我一想,不對啊,新天比我大幾歲,怎麼還在生小孩呢?
“是的,這是第五個孩子,前麵四個全是女孩,這下生了個男孩,明天就要請客了。”母親告訴我說。我明白了,原來新天哥是想要一個傳宗接代的兒子。我們這邊的聲音沒了,新天哥家裏的聲音大了起來:“你不是隻要錢嗎?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接著是春平的聲音,聲音不大:“新天啊,這是國策,你超生了,就得向國家交罰款。認真計算,你要交三四萬哩。”
“我說,我老婆懷這個小孩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上門做工作啊?我看,你們是故意讓人家生,生了你們好再來罰款,罰款了你們好上街去大吃大喝。”新天的聲音更大了。
就有新天哥的父親跟了上去:“春平書記,都是一家人,你說說,要出多少錢?”畢竟是自己的兒子違反了國策,他的樣子很是哀求的神色。
新天哥的聲音就小了下來。我在八九歲的時候,大我們一點的新天哥常帶著我們做遊戲,老鷹抓小雞,解放軍捉壞蛋,常常就是他來組織。不想,活潑聰明的他竟生了五個孩子。他的大女兒小鳳快二十歲了,人長樹大,性格卻不好,前兩年上初二的時候,在教室裏講小話,老師批評她,她走過去就給了老師兩耳光。孩子多了,新天哥也是沒有時間來教育的。
春平從我們家門口走回的時候,臉上已經露出了笑容:“新天哥還好,收到他的一萬元計劃生育罰款,還有好幾家,生了孩子人都見不著,到哪裏去找啊。不說這個了吧。虎子,好長時間不見你了。你看你看,吃公家糧食的人就是不見老,我比你老多了。這樣吧,幾時有空,我來做東,咱哥倆好好喝一頓。”我連聲說“不必了不必了”,他卻說“一定的一定的”。我正想問問建新和萬軍的事兒,春平的電話來了。春平對著我笑了笑:“對不住了,這份差事真是不好做的。鎮委周書記打電話來了,說我們村有村民在鬧事,讓我去看看。”話沒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我們進到家門,房子是我弟二虎新做的,有三層,氣派得很。二虎和他媳婦在昆明打工幾年了,就做了這個房子。前年,他們有了小兒子,現在還帶著小兒子在那打工。昨天打電話說,他在年前一定是會回家過年的。母親端出了早已做好的飯菜,其中有一碗蘿卜絲煎魚,還上了凍了,這是我最喜歡吃的一碗菜。我們吃著飯,很隨意地聊著家事,還有村子裏的事兒。忽然,聽得有人跑進了我們屋子。我們抬頭一看,是隔壁的銅成,菊伯母的兒子。他氣喘籲籲:“柏小爺,您也去一個吧,村裏一家去一個人,去堵蝦米廠的屁眼。”他叫的柏小爺是我的父親,父親讀過些書,也能說幾句話,村裏有點什麼事,鄰居們都會叫上我父親。父親點了點頭:“我就來。”說著就起身了,轉過頭來對我說:“你去不去?去看看也行。”我反正沒有什麼事,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去看看是可以的。
我跟著父親一路小跑,跑到村子東頭的時候,已經聚集了好多人,幾乎每戶人家都來人了。村子東頭是一大片田地,小的時候我和夥伴們常常在那抓泥鰍。叔伯們在前邊用牛犁地,我們就在後邊跟著。見有小漩渦出現的時候,肯定會有泥鰍。漩渦大,泥鰍也大。也會遇到鱔魚,但我們很難抓到。泥鰍一拿回家,母親就會變成一碗香噴噴的好菜。現在,東頭的田地上,已聳立起一片廠區,一聞,會有一陣惡臭。人群裏有不少人拿了鐵鍬,正在挖土,填向一個正在汩汩冒出黑水的大水管。有一個人在大聲喊:“大家看,就是這個水管,我們要想辦法將它堵住,不讓它的黑水淹沒我們的良田。”我看了看,他是銀波,住在村子的最東頭。我向遠處望去,這才發現這一大片田已披上了一件黑黑的衣裳。田裏的稻子早已收割了,沒有作物,那一片黑就更顯眼了。
“這讓我們明年怎麼來種這塊地啊?”有人說。
“這還讓不讓我們活啊?”又有人叫。
“沒有人來管,我們將這個什麼蝦米廠推倒了算了。”一個更大的聲音。
就有人從人群裏出來了,這是陳溝鎮黨委副書記王大金。王副書記扯開嗓子說:“鄉親們,你們要懂道理啊,這蝦米廠的補助金不是給你們了嗎?”
“那為什麼要向我們田裏排汙?”銀波說。
“那你們說這廠向哪裏排汙?隻能這樣了啊。我們要搞新農村建設,大家不都是看到了嘛。建這個廠,對大家也有好處的。沒有了田種,我們可以安排來廠裏上班嘛……”王副書記又說。
“我們要種田。”一個年老的聲音。是村子裏的珍爹爹。
於是又有人拿出鐵鍬,挖土填向那黑水管。銀波搬了塊石頭,用力砸向那水管,水管被砸彎了,但仍有黑水從管中噴出。王大金就叫道:“派出所劉所長呢,將這個砸管子的人帶走。就有穿警服的人從後邊上前來,一把拉住了銀波,就要帶走。人群騷動起來,叫喊的聲音更大了。春平書記讓王書記從人群中拉了出來,春平先和王副書記耳語了一下,開口了:“鄉親們,我這時向大家保證,王副書記說了,銀波不會被抓走,蝦米廠近幾天不向田裏排汙,我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說法,大家回去吧,就要過年了,去準備年貨吧……”銀波就從劉所長手中掙脫了出來。鄉親們聽了春平的話,就開始往回走,都在抱怨著,怎麼新農村建設非得建個廠房呢?不給個說法,我們還要來的。
村子東頭是一棟新四層樓房,立在村子東頭,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我正想問是誰的房子,銅成告訴我說:“這是銀波的房子,他老婆出錢做的。”
“那他老婆呢?”我問。
“這你還不知道啊。他老婆一年寄十萬元回來給他,供他們的女兒讀書,也就做了這棟樓房。他老婆啊,在外麵享福哩。”銅成直接說。好像什麼秘密也沒有一樣。銀波見了我,和我打招呼:“進來坐一會啊。隻我和我女兒在家,老婆跟人跑了,隻要有錢就行,我和她離婚了的,我明年再找一個吧。”他說,很輕鬆的樣子。
我沒有進去他家。我往回走,離銀波的樓房不遠有一處空台基,這不是軍喜他們家嗎?
銅成見我又有疑問,說:“這空台基是吧,軍喜一家人搬到陳溝鎮上去了,也是做了大樓房哩。”
“他家不是很窮的嗎?怎麼了?”我問。曾經,軍喜去上學時,學費都交不上。
“他的妹妹,你見過沒?長得還可以吧,上了高中了的,到深圳去打工,成了一個老板的二奶,生了個男孩,一次性給了30萬元。人家全家都搬上街去了。”銅成說這話的時候,有一種羨慕的表情。
我的腳步停在了一棟兩層小樓前,我細細地看了屋子的主人,他是富階,我小學時的同學。見我走過去,他才站起來;他是不打算和我打招呼的。他比以前更瘦小了。他拉過一個條凳,我接了過來,緊挨著他坐下。“聽說你種田很有竅門哩,發了點小財吧。”我說。我聽父親給我打電話說,富階能吃苦,種田成了示範戶。我這麼一說,讓富階來了精神:“種田還行吧。也還不是政府指導有方哪。”嘿,富階還很會發言。他接著開始講種田的一些知識,什麼盡量機械化,要用插秧機、旋耕機、收割機,還用上了太陽能頻振燈誘蛾殺蟲器,講到這,他很懂專業地介紹:“這個太陽能頻振燈誘蛾殺蟲器好啊,它利用昆蟲的趨光性,比如水稻的二化螟,幾乎全殺死了。還有,要注意綠色防控,比如不使用高效農藥,這樣的糧食才好吃啊。”說著,他還神氣地點了下腦袋。我想不到平時說話不多的他居然懂得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