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的腹部裏麵留著骨頭的碎片,內髒受傷很重。在這種情形之下,醫治的第一要義,——就是要使得病人的內髒完全休息,並用鴉片來製止它的運動。可是那位外科禦醫卻根據不可解的理由,命令為病人灌腸。結果當然是非常可怕的。普希金的兩隻眼睛露出凶惡的光芒,就像它們要從眼眶裏麵跳出來似的,滿臉都是冷汗,兩隻手也變得冰冷。雖然他竭力想抑製自己,但還是高聲叫喊起來,使得大家都為主震駭。那個被嚇壞了的當差就去告訴丹紮斯,說普希金吩咐他把寫字台上的小抽鬥拿給他,然後就退出去,而在這隻抽鬥裏麵正放著手槍。丹紮斯趕忙跑到普希金麵前去,想奪他的手槍,而他已經把手槍藏到被單下麵去了。普希金承認他想自殺,因為這種痛苦實在難受。
清晨時分,痛楚稍減,普希金又恢複原來的樣子。他直到臨死之前既沒有呻吟一聲,也沒有號叫一聲表示自己的痛苦。
普希金住宅的門前擠滿了人。熟識的和不熟識的都擠在門口,不斷地探問:“普希金怎麼樣啦?他好了一點兒嗎?是不是還有希望呢?”
大群的人阻塞了普希金住宅前的那條街道,以致無法能擠到他的門前。但在這群人當中,卻沒有一個來自上流社會的人。
普希金每小時都在衰弱下去。死亡逐漸逼近了,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朋友們都對他說:
“我們都抱著希望,你也用不著灰心。”
普希金回答道:
“不,這個世界上沒有我活的地方。我一定會死的,顯然地,並且應該這樣。”
正月二十九日(新曆二月十日)近午,普希金要了一麵鏡子,照了一下,揮了一下手。脈搏低落下去,一會兒就完全消失。兩隻手也開始僵冷起來。突然間他又張開眼睛,要人家把用糖漬過的楊梅拿給他。當拿給他的時候,他又清楚地說道:
“叫我的妻子來,讓她喂我吃。”
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就兩膝跪在普希金的枕邊,把小調羹遞到他的嘴邊,又把自己的麵孔挨近他的額角。他輕輕地撫著她的頭說道:
“呶,呶,沒有什麼,謝天謝地,一切都好!”
此後,普希金就開始墜入昏迷的狀態了。醫生兼作家的達利[1]時時刻刻都守在他的身邊,普希金非常愛他。垂危的普希金,好幾次把手伸給他,握著手說道:
“呶,把我抬起來。我們一同去,更高,更高,——呶,我們一同去!”
當他蘇醒過來的時候他又說道:
“我做了一個夢,就好像我跟你一齊沿著這些書和書架爬上去,爬到高處去,——因此我的頭都發昏了。”
有幾次他注視著達利,問道:
“你是誰?你?”
“是我,你的朋友。”
“為什麼我不能認識你。”
他不講話了,閉上眼睛,又在尋找達利的手,拖著他的手說道:
“呶,我們一同去,請,我們一同去!”
普希金開始垂死的掙紮。他要人家把他的身子翻到右邊去。達利和丹紮斯仔細地抬著他的兩腋,把枕頭擺到他的背後麵。突然間,他好像醒來的樣子,迅速張開眼睛,麵孔更加明亮起來,他說道:
“完結啦,生命!”
達利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就回答道:
“是的,弄完啦。我們已經把你翻轉過來。”
普希金又清楚地重複了一句:
“生命完結啦!”
他的呼吸愈來愈慢,隻剩最後的一息。生命從此長逝。在場的朋友,永世都不能忘記的,就是普希金死時麵孔上所流露出來的那種偉大的幸福的安詳。
【注釋】
[1]達利(1801—1872),作家兼語言學家,編有《俄國諺語辭典》(1861—1862)及《俄語大辭典》(1863—1866)。
十二、葬禮
在莫伊卡河邊上,就是普希金逝世的那所房子的門前,發生了一種在當時是完全異常的情況。所有那些想向普希金的遺體致敬的人,就像潮水湧漲一樣不斷地增加起來。據目擊當時情況的人說,到普希金的靈前來吊唁的,有三萬至五萬人之多。車輛從城市的各方麵向莫伊卡駛過來。雇車的時候隻要對車夫說一聲“到普希金家去”就行了。
在普希金的靈柩旁,並沒有上層顯貴們的蹤跡。擠向靈前的,都是些大學生、自由職業者、下層官員、商人和新興的急進民主階層而後來被稱為“平民階層”的“庶民”。在普希金的葬禮中,這個階層最初出現於社會活動的舞台,並且覺得自己是一種社會力量。
普希金最後的幾年,無論在社會方麵、精神方麵、文化方麵、文學方麵和家庭方麵,都是生活在一個可怕的孤獨的圈子裏。“一個人孤獨地活著吧!”他對自己這樣辛酸地說道。但他卻沒有覺察,就是在他遭受折磨以至於死的那個圈子之外,他有著成千上萬的熱情懇摯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