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 3)

夏忍冬對戴峰很快恢複到對一個導師的尊崇,當內心失去了糾纏的欲望,她發現很多事本是天高雲闊的。她和戴峰,隻不過在某個時段共同犯下一個錯,她因了心中的執著而對這個錯寄予了太多的奢望,才糾結其中,在痛苦和自我損毀中不能自拔。也許是經曆了,也許——是她對戴峰的有心和對她最後的承擔有了感激,她覺得生活溫存豐實得竟然讓她有了一絲感動。

夏忍冬無從知曉戴峰是如何獲得了她的家庭情況,她不記得自己跟他說過家裏的事。父母的爭執,無度的冷漠,於她是霜寒,隻要想起,渾身的血液就冰冷了起來。她寧願專注地沉默,遠遠地躲開那些霜寒,而不願去與人訴說,以博得同情或是安慰。但戴峰順著她的一些蛛絲馬跡走近了她的父親,看到了她父母之間的冷若冰霜,也許還親曆了她的伯伯和哥哥們在她家無所顧忌的語言和行為。

在家休養的時候,夏忍冬和父親聊過很多,而最多的,則是父親的心結如何被打開。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一年多的糾糾纏纏,讓她父親的固執和沉默,居然會那麼輕易就被戴峰打破,而且,還了一個圓滿的結局給他們一家。

爸爸說起來時還有些羞赧的神色,他說那個下午,戴峰和他一直那麼聊啊聊,從太爺爺的遺囑到伯伯們的吵鬧,從以前家的寧靜溫馨到現在的幾近破碎。夏忍冬不懂,暖陽一樣的爸爸怎麼就變得那麼乖戾,她也曾試著去打開爸爸的心結,隻是,她的嚐試是表麵的、淺顯的,像撫弄動物的毛發般,還未碰及痛癢處,手便已縮回。留下的痛依舊是痛,癢仍然是癢。當然,這也怪不得夏忍冬,那時的爸爸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決定和行為,他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家人可以理解的,他一個人的堅守隻是不想讓家裏所有人都牽扯進來,隻要扛過一個時期,便烏雲散盡,紅日當空了。他高估了自己的智慧,低估了他叔伯兄侄們的韌性,等他發現其實自己根本沒辦法應對時,他已經無可救藥地陷入困境。其實也不叫困境,他隻是鑽進了自設的樊籠,封死了出去的籠門,他不想破門,想完好無損的出來。

戴峰是局外人,他看得清楚,並沒什麼封死的籠門,夏忍冬的爸爸隻是一個人蜷在籠裏,他不過是想要外麵的人伸出手,把他安全地拉出來。他想要的是自己的權利,但又渴望著與所有人手拉手的平和與分享。這實在是太難了,夏家大院裏的人原本就沒人在意夏忍冬一家的存在,但遺囑的法律效力使他們又無法與之抗衡,能無情不敢無法,又不想原以為屬於自己的東西再分出一部分來拱手給人,隻好糾集在一塊死纏爛打,想著這樣的胡攪蠻纏對溫文爾雅的夏忍冬父親總是有用的,當年他們就是用相同的招數把他們夫婦逼離了夏家大院。既有過初一,再做初五就不是難事兒了。

太爺爺真不是夏家院裏那幫人想象中的糊塗,他心裏其實明鏡似的。城裏的老舊建築該拆的都拆了,拆不掉的變成了文物,城市的擴張迅猛得讓人訝異。到處都在征地、拆遷、重建,這個城邊的村子,說拆遷有好幾年了,夏家這麼個大院,麵積不小,光拆遷費算下來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太爺爺心裏掂量又掂量,夏家院裏所有人都將是受益人,唯有夏忍冬的父親什麼都沒有。老頭心裏疼這個孫子,他或者改變不了夏忍冬一家被排斥在外的命運,但他有權行使他作為遺產人該有的權利。於是他偷偷出門,到律師事務所谘詢了又谘詢,果斷寫了遺囑,在公證處的公證下把夏家的房產作了分配。揣了個天大秘密,而這秘密又不能與人分享,人老了,很多行為和想法其實跟孩子是一樣的,太爺爺像孩子似的又歡喜又焦慮,他掩藏不住這樣的歡喜與焦慮,就往城裏跑,跑到夏忍冬家,歡天喜地的樣子。

就在太爺爺扛著青花瓷瓶來的那次,他終於跟夏忍冬的父親說出了一個真相:夏忍冬的爺爺並非他撿來的,而是他的私生子。那時他年輕,誰年輕進沒犯過混呢。撿隻是一個借口,冰天雪地,野外嬰孩,撿活得了嘛。這才是太爺爺真正的秘密,他在心裏藏了幾乎一生,若不是為了要夏忍冬的父親安然地接納他死後的安排,這秘密也許就永遠是秘密了。隻是,對當時的夏忍冬父親而言,早已過世的父親是不是爺爺的親骨肉已無足輕重,他在夏家痛入心肺的遭遇早在時間的消磨中看淡看輕了,再想起,已不再悲憤。無論怎樣,他在夏家長大,是那個大院給予了成長的經曆,他不敢輕視,但可以漠視。何況當一個故事跨越了世紀,即使一直隱埋,再掘挖出來,也是鏽跡斑斑,無關風浪了。

無關風浪,風浪還是憑空而起。太爺爺的去世,遺囑的現身,終於把他扯進了一場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紛之中。

起初,不知情的夏忍冬父親無心承受遺囑上分配於他的利益,從夏家大院搬出來後,便沒想過再回去,他知道與夏家的情分隻剩下了爺爺。所以,爺爺的遺囑於他並非天大的事。

但是,夏家大院裏的人一眼看穿了事情的本質。大院裏兩家數口人,日子過得並不富裕,是非也多,時常在吵吵鬧鬧。倒是夏忍冬一家,不說富貴,卻順風順水,一家和睦坦然,反成了別人眼裏惹人的風景。夏家大院裏的人未見夏忍冬一家有過的困境,本來就跟夏家無關痛癢的人,收養了他父親,也做過官,沒見恩澤於夏家,反要替他又撫養兒子,兒子有家有業了,如今又反過來與他們爭奪家產,心中的怒與恨自然不小。也不怪夏家人有這樣的怨氣,利益當頭,誰願意把自己的那一份撥給旁人?兩家人幾番商議,達成共識,爭奪戰拉開了序幕。

夏忍冬的父親骨子裏的桀驁被逼了出來。夏家人根本不與他正麵商量,不說太爺爺的意思,也不問他的意見,更不懂軟言溫語,見了他一上來就叫囂和謾罵,什麼吃裏扒外、一肚子壞水,什麼養不熟的狗、白眼狼之類,大凡能用的詞都用上了,毫有章法,夏忍冬的父親對這樣的叫罵根本無力接招。他本來就不是能言善辯的人,麵對凶悍、激烈的語言,他差不多失語。正是這種過度的逼迫,讓他鐵了心不放棄遺產的繼承權,憑什麼說他是野種?罵他狼心狗肺?他是堂堂正正的夏家子孫,受了這麼多年的委屈,把他們趕出夏家大院,他忍氣吞聲也就罷了,居然還無理地要奪取他應有的所得,你們不要我得,我還偏不退讓,有本事你們把這遺囑改了!

夏家人沒辦法更改遺囑,但他們卻從上門糾纏的行為中獲得了一種快樂,看到夏忍冬一家既憤怒又無奈的樣子,他們有一種本能的快感,似乎無法達到他們真正目的,能讓這個風景一樣的家庭變得黯然,失去耀人光芒也能使他們得到無比滿足。

夏忍冬的媽媽多次追問,爸爸才終於說出太爺爺的遺囑。原來所有不幸的根源都由太爺爺的遺囑而生,其實最終不過是這背後的財產利益的糾葛。媽媽不知道是該笑還是哭。顯而易見,在拆遷征地大潮中,夏家的房產最後能獲得的利益非她所能想象的,她食五穀雜糧,沒法抗拒那種利益的誘惑。而且,想到當年在夏家受到的那些委屈,她應該為這份所得而倍感快意。但她開心不起來,一家的幸福寧靜叫一紙遺囑徹底破壞,父親越來越沉悶乖張,有時候脾氣可用“暴烈”來形容,而這種“暴烈”他隻會麵對她時才有,對上門來的夏家人,他一貫的方式是忍讓無語,讓她壓抑到幾近崩潰,還有夏忍冬對家的忍耐與抗拒,使她懷疑太爺爺的遺囑究竟是為幫襯,還是為了挑釁他們的生活?

等媽媽想透遺囑的事,爸爸卻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他鐵定了心隻要這幫人不與他和談,他便不妥協,他也是夏姓子弟,以前不想與他們過多計較,他被迫搬出夏家大院,如今他們還想用這種無理的手段來逼迫他,他堅決不從。太爺爺的遺囑是具有法律效應的,理虧的是他們,他沒偷沒搶也沒有逼迫糾纏,憑啥要他低頭?

清雅慣了的人一旦走進死胡同,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夏忍冬的爸爸說不服自己,又聽不進妻子的勸解,他當是聒噪,女人的心眼總是小,動不動就要他報警。他想過報警,想過告那幫人,但他又理智地控製了自己,他與夏家這些人的糾纏一旦付諸法律,便是徹底撕破臉皮的事兒,想想太爺爺的一番苦心,不就是想名正言順地讓他成為夏家人嗎。他不想就此與夏家恩斷義絕,縱使這些年他與夏家已形同陌路。

就這樣起起落落的心思,拉拉扯扯地過了一年,從沒有過的一年,漫長得簡直沒有邊際,家像幹涸的河流,寬闊的河床還在,隻是消失了碧波蕩漾,溫暖與和美變成河床上一道道裂縫,恐怖猙獰。一腦門子的利益讓夫妻間的情分淡了,父女和母女的關愛缺了,他們一家三口的其樂融融演變成了冷漠。曾經被旁人豔羨的風景已是葉落草枯,凋敗不堪。

夏忍冬並不明了其中的恩怨是非。夏家的那些人態度粗暴無理,行為散漫隨性,言語之間卻還是謹慎的,絕口不提遺囑,大概他們也明白,提了遺囑,便少了底氣。而爸爸媽媽,也不提遺囑的事,爸爸是不想把女兒扯進來,媽媽則擔心這筆意外之財會對夏忍冬造成其他困擾,畢竟年輕人對財產的擁有欲望更為強烈一些。因為不明因果,夏忍冬對調和父母之間的矛盾無從下手,她不明白夏家那些人怎麼這樣肆無忌憚,不明白爸爸在他們語言的暴力下為何如此忍讓不語。那個清靜雅致的男人狼狽不堪的樣子讓她看著心疼無比,卻也無計可施,把不著最敏銳的那根脈,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多餘。

其實,說一點都不知情是小看了夏忍冬,過濾掉夏家那些人的粗言亂語,她還是多少聽出來一些,無非就是錢財,大概是嫌太爺爺顧及了她家。夏忍冬當初懷疑是不是太爺爺拿來的青花瓷瓶惹的是非,現在電視、網絡上鑒寶的節目多如牛毛,青花本就搶手,若有了年代的青花更值錢了。但太爺爺說過這花瓶不值錢,是太爺爺有心隱瞞?她不知道這青花瓷瓶是哪朝哪代的,但無論哪朝哪代,值多少錢,也抵不過家的溫和與安寧。夏忍冬勸過爸爸,讓他們把青花瓷瓶拿走吧,咱們家不需要這東西。

爸爸卻急了,生氣地說,不許你提青花瓶,還嫌不夠亂的!這是你太爺爺留給我們的一個念想。

夏忍冬說:“可現在它不是念想,是禍端!”

爸爸說:“不管是什麼,就是不許提青花瓶,尤其在他們麵前。你要想安寧,就躲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