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一
高靜嫻要瘋了。
汪大誌參與拍攝的三十集電視連續劇政審過不了關,反複修改不下十次,最後還是被廣電總局斃掉了。投資一千五百多萬元,對於大手筆的導演來說,一千五百萬實在算不上什麼,熱熱身的費用而已。而對小成本製作來說,已經足夠一大串的人傾家蕩產了。被斃掉的片子沒法賣給電視台收回成本,光演職人員的工費就欠了八九百萬。製片方想走二級、三級市場,賣給那些小地方電視台,結果哪個電視台都不敢要。誰願掏錢買個廣電總局通不過的片子?既不是著名導演拍的,又不是迎合現在觀眾胃口的片子,買回來沒有收視率,拉不到廣告,那不是作死又是什麼?製片方老板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結局,一千多萬,就這麼打了水漂,錢又不是天下掉下來的,他投資是想獲得回報,沒有回報的事傻子都不會幹。老板四處聯絡求救,這種事大家都一清二楚,誰吃飽了撐得慌去救這種急?救了別人空了自己。什麼古道俠腸,鐵漢柔情,那就是寫書搞編劇的人意淫的東西,真攤上事兒,俠腸早成鐵腸,柔情變為爛泥了。製片方老板無轍可走,選擇了最能逃避的捷徑——跳樓自殺。不過沒死成,脊椎骨斷成幾截,癱瘓了,現在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成,隻剩躺在床上等死,算是殊途同歸,隻是繞了個大彎,這對他才更為殘酷呢。
就是說,汪大誌這個副攝像,每集三千元共計九萬元的勞務費,除了剛簽訂合同給的兩千塊訂金,還有拍攝結算時的五千塊錢外,剩下的八萬三千塊錢徹底泡湯了。八萬塊啊,以他和高靜嫻現在的生活水準,夠他們生活幾年了。這比挖心割肉還讓人痛!汪大誌與一幫演職人員瘋了似的跑醫院,想多少要點錢回來,老板虧是虧自己的,不能讓這一幫子幫他幹活的人都虧啊。可他們一窩蜂地跑進醫院,看到的要麼是渾身插滿管子的老板昏迷不醒,要麼醒來睜著兩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對麵前的人頭攢動壓根兒無動於衷——也不是不想動,是無力動了。他們隻得默默地退出病房。
跟個失去了行動能力,甚至連生命都已經不屑的人再叫嚷有什麼用?他想拿命來償還所有人,隻是命太不值錢,閻王都不想要,隻好苟延殘喘地為難活著的人。
汪大誌越發心灰意冷,他覺得自己快要步老板的後塵了,心思這般重,活著這般累,生命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倒真不如一了百了的好。
高靜嫻是預想中的生氣,她可以接受汪大誌沒有工作的袖手旁觀,卻無法設想汪大誌勤懇辛苦之後的空手而歸。如果說汪大誌在山莊莫名的消費能讓她找到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那現在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平靜下來。一個大男人兩年幾乎沒事可幹,讓她一個女人承擔全部生活費用,這叫什麼世道!她顧不及理會自己對汪大誌才華的肯定,再有才華,你憋著忍著沒有施展的餘地,又有什麼用?她一直一廂情願地撐著他,可你倒是能被撐起來呀!什麼時候都像落水狗一樣蔫頭耷腦,好像被虧欠了多少似的,就算是被虧欠,也是你虧欠了我高靜嫻,放眼望去,一個家又幾個是靠女人來撐持的?
一直以汪大誌為傲的高靜嫻,終於發現她的傲其實不堪一擊。
她揮著手裏的協議,要汪大誌到法院起訴,既然當初簽下合同,就表明合同上所述一切都是具有法律效應,不能因為人家一跳樓,合同就變成一張廢紙,他們的錢就變成一陣風。
汪大誌說:“起訴有什麼用?官司打贏了也隻是一場官司,有了聲勢,沒有實質。錢還是沒有。”
高靜嫻說:“你怎麼知道沒有實質?瘦死的駱駝還比馬大呢,他有投資的能力,就會有預估風險的能力,起訴了他,我們多少能要回一點錢,他有家人,我們這點錢他家裏不能一點拿不出來;再說他還有公司,有房子,以物償還也可以呀。”
汪大誌從高靜嫻手裏拿過協議書,慢慢蹲下來,把協議書放到膝蓋上,用手將褶皺的地方撫平,意興闌珊地說:“沒用的!他現在躺在醫院,半條命都沒了,剩下的半條命已經是他家人的累贅。更別談什麼公司了,他真有償還能力,何至於跳樓,人能活到不想活,那就真沒路可走了。你是沒見,他那生不如死的慘狀,最可憐的是他老婆,聽說還不到四十歲,頭發一夜全白了,坐在病床前跟個木偶似的,直愣愣地看著我們擁進去,一句話都沒有,隻是讓到旁邊。我們十幾個人哪,誰都不忍再鬧,太造孽。其實往開闊處想,我們這幫人也就是白幹了一個多月的活,但是四腳都健全著呢,可他呢,該償還的拿命還了,沒還清的,還要讚在心裏,痛苦比我們大多了……
“靜嫻,我不是不想要回這筆錢,是真沒力氣了。老板家裏的房子已賣掉給他交了住院費,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最後挺過來,他孩子都不上學,沒錢了。就這樣的人家了,我們再去起訴,能要回什麼?還有欠比我更多錢的人,好幾十萬上百萬呢,他們不比我們更慘?我不想跳梁小醜似的任人看著表演。”他的聲音無力地黯淡下去。
高靜嫻聽不進汪大誌的話,喊道:“他慘,那是他的事,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他投資拍電視劇,不是為賺錢?是他自己倒黴,沒眼光才弄成這樣,要是他賺了錢,難不成會給你多發錢?八萬多塊錢,不是個小數目啊,咱們要怎麼掙才能掙出來?你怎麼就不想想我,我這些年是怎麼辛苦熬過來的,我恨不能分身有術,一天幹四五份工,掙下錢來為我們將來好好過日子……可你又怎麼做的?你盡替別人考慮,為什麼就不能考慮考慮我?”
汪大誌靜靜地望著高靜嫻,淚水慢慢地湧出眼眶,他無力地說:“我知道這些年你很辛苦,是我沒多大用,沒能讓你過上好日子……”他無法再說下去,哽咽得難以自持。他閉上眼睛,隻覺得荒涼感如狼煙四起,從四麵八方向他彌漫而來,他被圍困其中,左衝右突,卻無法掙破。
忽然間,汪大誌捂著臉,老牛似的放聲大哭起來,淚水從指縫間滲出來,慢慢掛在指頭上,凝成大顆粒,又沉沉地滴落到地上。
汪大誌怎能不知這八萬多塊錢不是小數目,這是他到北京以來簽的金額最高的協議,拿到協議時,他們多開心哪,縮在屋裏一直商討著這錢怎麼個用法。以高靜嫻的一貫做法是直接存入銀行,但那次,不說存銀行的話,她趴在汪大誌的肩上柔聲說,她想要在北京買套房,小點沒關係,隻要能擁有自己的房子,屬於自己的真正的家。汪大誌心裏酸澀,笑說咱們就找一找正好可以用這筆錢付個首付的房子。高靜嫻說樓盤她早都看好了,回龍觀有一居室的期房,這筆錢拿上後他們去付首付。可是現在,錢沒了,在他們麵前一直閃爍的星光徹底熄滅了。希望原是個肥皂泡,色彩再斑斕也不過是虛幻,破了,連破的碎片都尋不到。
高靜嫻的情緒非常不好,這比不得她算計的那些小錢,再辛苦也是勉強夠著三位數。這下可是八萬多塊啊,沒見汪大誌掙過幾個錢回來,麵對失去卻大氣磅礴得很。這樣的男人,她憑什麼以為總有一天他會給自己一片天?連他的天都是她撐起來的,他膽小懦弱頹廢沮喪,他的世界隻適應從前的小城,隻有在那個逼仄的小城裏,他才有光芒,而在北京的這些年,他壓根兒就沒有從他的小世界裏走出來過。
真是可笑!看著汪大誌痛不欲生的嚎哭,高靜嫻頓覺萬念俱灰,她絕望的不僅僅是失去的八萬塊錢,還有被消磨得什麼都沒有剩下的汪大誌。此刻的汪大誌像個斷了線的木偶,她想提起來都沒下手的地方,他成了一堆再也縫合不起的碎片。
一堆碎片!高靜嫻心生厭煩,堂堂一個大老爺們,遇事隻會躲,不自己想招兒,還有臉在這裏大哭,哭有什麼用?哭不是他的職業,又不能解決問題,浪費這感情幹嗎?她越發覺得胸悶,氣不打一處來,怒斥道:“嚎什麼嚎?嚎死也不會有人同情你。北京從來就不相信眼淚!”
人在脆弱的時候,是需要安慰的。汪大誌的嚎哭是攢了多少傷心與煩悶,無望與不甘,更有對高靜嫻的疚愧,希望幻滅的悲慟與無助,他的內心如莽莽荒野,一望無際的荒蕪與蕭索。他哭,隻是無可訴說的悲涼,是內心積萬箭攢心而無一報的疲憊與孤獨;他哭,是一種喧泄。高靜嫻的情感是急風暴雨式的,她眼裏隻有赤裸裸的現實,隻有現實的暖流才能淌進她的心,讓她的心變得溫潤和飽滿。當她隻看到現實的殘酷時,顧及不了汪大誌的感受,更不懂什麼叫做安慰。
高靜嫻的話像刀子一樣,尖銳地紮進汪大誌的心裏,他清晰地聽見心被刀子刺中時血汩汩流淌的聲音,聽見更大的悲傷在體內迅疾開放然後將他淹沒的聲音。他突然間不哭了,慢慢挪開濕透的雙手,被淚水浸過的臉蒼白慘淡。是的,哭沒用,北京不相信眼淚,她高靜嫻,更不相信。汪大誌不屬於這個堅硬無比的城市,他的溫和與柔軟隻會是這個城市的垃圾,被隨意丟棄在某個陰暗的角落,兀自發臭或者腐爛。
二
日子一旦有了起伏,就再也沒法平坦起來。要不回來的八萬塊錢成了導火索,自此以後,高靜嫻與汪大誌的爭吵成了家常便飯。大多時候,是高靜嫻挑起事端,她像個火藥桶,隻要見著一點火星,有時甚至不見火星也要爆炸。汪大誌沒有高靜嫻的潑辣勁,他更多時候像一隻受盡委屈的小狗,在嗓子眼裏嗚嗚幾聲之後,便蜷縮一旁暗自神傷。
秋天天幹物燥,人的心情也一樣容易幹燥。不過人與人總是不一樣的,相對高靜嫻時不時地情緒爆發,夏忍冬則顯得平和多了。在家休養的這段時間,見夏忍冬身體一直不幹淨,媽媽也沒多想,可能是這段時間準備論文太累引起的身體不適。媽媽幾乎傾盡其能,每天煲各種湯,做好幾個菜,她秀廚的熱情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幾乎停不下來。就那麼著,兩周之後,夏忍冬不但很快身體複原,回到學校時,她複歸雍容的體態一下震驚了好多人,都說她發起來的速度簡直跟麵包一樣。夏忍冬還沒有太多意識,隻知道是胖了,她原本就是微胖的體質,懷孕的心理負重才讓她日漸消瘦。
戴峰見到夏忍冬時,也愣了一下,接著笑了起來,這個白胖的女孩在他眼裏像是又回到了最初,活蹦亂跳,卻對他又避之不及。很多事,原來最好的時段都在“最初”,“最初”像一張清爽的紙,沒什麼內容,但簡潔純淨。
隻是,這世上的人物事都在沿襲不同的軌道前行,沒有人會明了未來的模樣,並無了無痕跡的一世歡快無傷,也沒有什麼能夠真的回到“最初”。“最初”不過是人的一種感覺,一份潛意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