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四
汪大誌提前兩天回來了,然而。人回來了,情緒卻並不怎麼高漲,根本沒有高靜嫻想象中的那樣被導演看中即將要開始另一種新生活的舒展和開心。回到家,他倒頭悶睡,根本未曾顧及這房間裏有過什麼變化。高靜嫻把整個屋子重新歸置對他而言與往日的拖地抹桌子沒什麼兩樣,就是不一樣又能怎樣?反正一個窩而已,說成是家,隻是一種慰藉罷了。
高靜嫻以為汪大誌回來會帶給她新奇感,他要跟她說劇組裏發生的很多事,他要跟她說這個導演對他才華的欣賞,還有,他這一段時間的薪酬交給她的時候,他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羞赧還是自此要平步青雲的得意?高靜嫻並非對生活有太多想象的人,她對眼前的現實更為熱衷,因為現實才最需要她嚴絲合縫的應對,無論如何,她都不敢懈怠。但是,生活並未能讓她有過多的期待,她也想把這亂麻一樣的生活理順,隻是好多事都是由不得自己。以她的理解,隻要汪大誌工作走上正軌,他的才華肯定是要再放光芒的,汪大誌不是庸人,他隻是性格比較軟糯,容易受挫而已。在劇組裏,正攝像如同一朵緩緩開放的花,不僅盛開在汪大誌的心裏,也撩撥得高靜嫻心波蕩漾。若說高靜嫻有夢想的話,汪大誌便是她最大的夢想,不風姿萬種,卻平和質樸。沒料到的是,汪大誌這次從劇組一回來,並未如她所願得滿麵春風,他的疲憊他的落魄,讓他看上去更像是從一部驚悚片裏剛走出來,這叫她不免心懷惴惴。
好不容易等到汪大誌從沉睡中醒來,高靜嫻還未及問話,汪大誌已經說開了:“靜嫻,咱們回去吧!回那個小城!”
汪大誌語調平靜,聲音清朗,一點都沒剛從沉睡中醒來的模糊昏沉樣子。不用看他那不知落在何處的迷蒙眼神,僅憑這清朗的聲音,高靜嫻就知道,汪大誌的這個想法並非一夢之後的煩躁或是衝動,他在心裏不知道轉了多少彎繞了多少水呢,他這個時候如此鄭重其事地跟她說這句話,一定是下定了決心的。北京,寬大無私的北京,它張開懷抱擁抱所有來自全國各地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貧富貴賤。但所有並非每個來過這裏的人都喜歡它,它隻是貌似大氣地張開懷抱,它的溫暖卻不可能傳遞給每個被擁入懷抱的人。汪大誌清楚地知道,從他來到這裏的第一天起,都未曾熱愛過這座城市,他的心從沒真正放下過。他懷念小城的生活,生動、靈秀、鮮活,即使在他和高靜嫻被小城人的唾液淹沒,被各色眼光包圍的那些日子,他也是忐忑中有平靜,波濤中有溫存,每一個日子都過得紮紮實實。哪裏會像在北京,他像汪洋大海中的小舟,既無方向,亦無岸地,一任漂流。看著高靜嫻拚得那般辛苦,他的心更是酸疼,一個男人,不說讓自己的女人過那種光鮮的生活,連最基本的生活他都無法保證,隻能由她像頭獅子在這個人群湧動的城市裏狂拚猛打,看著她從心高氣傲的女子變成患得患失、斤斤計較的女人。他也是一個心高氣傲的男人呢,怎麼肯甘於躲縮在高靜嫻的翅膀下不管外麵的風霜劍雨?
高靜嫻不知道汪大誌怎麼了,他不是被導演允諾以後由他來做正攝像嗎?這個機會多難能可貴,簡直是從荊棘一步越到錦繡,怎麼他反倒想要回到小城去?那個狹小、肮髒的小城,人也狹隘、固執,有什麼值得留戀的,而且他離開時是辭了職的,沒有工作,窩在那個小地方能舒心嗎?
“為什麼要回去?回去幹什麼?”高靜嫻顯得很冷靜,麵對自己的男人,她第一次失去了愧疚之意。也或者,租用她房間的女人的逃離,讓她終於意識自己是個女人,需要袒護與嗬護。
“不為什麼,就是不想在北京待了。這地方水太深,我怕最後會淹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汪大誌這次沒有躲閃高靜嫻。
“要回,你自己回好了。我不回去,那個地方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就待在北京,哪裏都不去,哪怕窮死在這裏也好過悶死在那個地方。”高靜嫻了解汪大誌,他隻是思鄉,真要回去,不再是電視台的攝像,他在那個熟悉的地方一樣不會有歸屬感。榮耀故裏才是人生,華服出門,布衣歸家,誰會拿正眼瞧你?不搭台戲來嘲笑一番已經是寬容了。
汪大誌沉默了。高靜嫻的態度他能想到,她對小城的憎恨與厭惡深入骨髓,並不輕易能剔得出來。北京是一件粉飾的華服,裹著她貧寒的身軀卻高貴的心,她用這件華服向小城示威,也用以自我寬慰。人在北京,就像是端坐山頂,看山頂下麵的人都弱小如蟻,忘了自己其實並不比那些人高大,反而覺得自己真的就是高大,就是氣場。汪大誌默默歎了口氣,憎恨與厭惡,說白了又何嚐不是高靜嫻的一件外衣呢,用以抵擋小城對她的侵擾,小城對她不是沒有一點誘惑,而是她不可能狼狽地逃離,又灰頭土臉地回去,假若,他們現在一夜暴富,那急於回小城的,一準是她高靜嫻,她會用一種迫不及待的接近讓小城認同和追捧。
“我累了!”汪大誌終於長長地歎出這口氣,他和高靜嫻,已許久沒有了訴說和聆聽。夫妻之間,並非沒有關心與愛,隻是這種關心與愛,似乎變成了與他們彼此互不相關的東西,如同身上的掛件,掛著未覺累贅多餘,摘下也沒有空落之感。
“累了?這不是剛睡起來嘛!”高靜嫻有些不滿,汪大誌一睡起來就說要回小城的話,他這一個多月的薪酬連提都不提,難不成他心裏有其他事?這麼一想,高靜嫻心裏抖了一下,影視圈裏有潛規則一說她是知道的,報紙網絡,鋪天蓋地炒一些被潛規則過的明星,不過汪大誌隻是副攝像,純打工者,這份工作都是今天有明天無的,還沒資格去潛什麼人吧!
想是這般想,高靜嫻還是心裏不踏實。汪大誌比她小好幾歲,她現在是人未老,色已衰,已不複與汪大誌初識的那份嬌美與豔麗,在與生活拚打的這些年,她的容顏與越鬥越勇的精神距離越來越大。她不在意自己的容顏,這種隨著歲月漸失的東西是你怎樣追都追不回來的,索性不追,反正隻要汪大誌在她的身邊,她的心就是滿的,除了錢,她覺得他們再不需要額外的東西來襯托。很多年前,她看過的一段話,大意是一對生活久了的夫婦,就像兩片葉子,不管你把他們拿到哪裏,隔了多遠的距離,還是一看就知道是一棵樹上的。她覺得她和汪大誌就是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每一根脈絡,每一絲紋理都那般相像。可是再相像的葉子在時間的淘洗之下,是否也慢慢會變得越來越不一樣了呢?當年他能有勇氣跟她這個有夫之婦在一起,難保他現在不會跟別的女人再鬧一出,汪大誌還不到四十歲,不說他身體的渴求,單是他未有多少變化的外表,就已讓高靜嫻有些擔心了。連秦紫蘇都隱含地說過,汪大哥是俊才呢。
高靜嫻的心思一動,就靜不下來,女人天生比男人敏感,汪大誌一個多月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睡覺,睡覺起來說的第一句話是要回小城,根本就無視高靜嫻滿心滿肺的期待之情,更不要說憐惜她的辛勞和委屈了。再能幹的女人,在自家男人麵前也願意是隻依人的小鳥,高靜嫻喜歡護著汪大誌,那是因為汪大誌懂得體恤和安撫她,而一旦她得不到這份主動的體恤和安撫,她的心便火燒了一般,騰起一股烈焰。她狠狠地盯著汪大誌,想從這張依然英氣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來。
“你怎麼了?看我的眼神這麼凶狠!”汪大誌不傻,看出高靜嫻的情緒來。
“我還想問你呢,這是怎麼了,你是累得慌?這一個多月到底是怎樣的身體透支?”
汪大誌似是被擊中,他的臉陰沉下來:“豈止是身體透支,還有精神透支……”
“怕是把你賺的錢都透支完了吧?”高靜嫻幾乎咬著牙說,她一門心思在“身體透支”上,她把汪大誌所說的“身體透支”與自己想象的“身體透支”合二為一,心裏的委屈和憤怒一瞬間就像決了堤的河水,浪濤滾滾,洶湧而來。
汪大誌沉浸在自己的悲憤中,根本沒在意高靜嫻臨近崩潰的狀態。
汪大誌參與拍攝的三十集電視連續劇,起初說是外拍半個月,因為跟一個主要演員的檔期有衝突,外拍時間就延長了。汪大誌無所謂,攝像是他的全職,他又不是演員,可以同時跟進兩三個劇組,等就等唄,反正吃住都是劇組的,多耗幾天劇組還允諾給開一半的工錢呢。外拍時間差不多二十天時,導演對汪大誌的勤懇自然讚不絕口,不停地說以後汪大誌就是他的搭檔了,以後無論他接什麼片子,都由汪大誌來做攝像。這樣的話說多了,汪大誌真覺得自己是導演欽定的攝像了,他不能不為遇到這樣一個慧眼識英才的導演而感恩戴德,幾乎像馬仔似的緊跟著導演,就差侍候他吃喝拉撒睡了。外拍回來,在北京拍攝的戲不多,加上演員、場地、道具都準備得充分,很快就拍完了,拿到合同中鑒定的部分酬金,也到了汪大誌跟劇組說再見的時候。但導演不肯,拉著他非要一起去放鬆放鬆,載著他到了懷柔的一個山莊裏。懷柔的清山秀水讓汪大誌一下子有了感觸,他對家鄉小城的懷念越發強烈起來。住了幾天,導演他先回去一趟,因為後期的剪輯製作有些地方他還需要再補充一下意見,兩三天就回來,他要汪大誌再住幾日,說反正費用都是提前交過的,不住下來,倒是浪費了。汪大誌想想現在回去也沒什麼事情,再去找其他劇組不見得會有機會,何況導演說了以後由他來做他的專職攝像,這比他東奔西走打雜強,也就安下心來,繼續在山莊裏住著,每天爬爬山,遊遊水,倒樂得個逍遙。也是汪大誌心地單純,這麼逍遙自在的日子他竟沒有一點懷疑,還真以為遇上伯樂賢友了。就這麼又過了幾日,見導演還沒回來,汪大誌才有些心慌,聯係導演。導演說後期製作出了點麻煩,看來他是回不了山莊,陪不成汪大誌了,讓他在這滌蕩心靈的地方再好好放鬆放鬆。汪大誌說他是來陪導演放鬆的,既然導演來不了,他也不住了,還是回家去吧,離家都一個月了。導演在電話裏大笑道,說你還這麼顧戀家,果然是好男人,不想住就不住吧,我一時半會兒回不去結賬,你把我住的那幾天賬一塊結了吧,下次再見麵我還給你。汪大誌當時心裏咯噔了一下,他記得導演走時說過費用是提前交過的,怎麼臨到這時又讓他去結賬呢?導演已經掛了電話,他也不好意思再打電話去問,也許導演忙暈了,忘了提前交過的費用呢?他去服務台問一問就知道了。
誰知到服務台一問,根本就沒有提前預付一事,隻有兩百塊錢的押金。服務員把賬單調出來,汪大誌嚇了一跳:一萬兩千八!他前後隻住了一個禮拜,加上導演的三天,也就十天時間,怎麼要這麼多錢,簡直是搶啊!汪大誌這會兒顧不上形象與風度了,直接跟服務員叫嚷起來。
服務員一點都不驚訝,把賬單明細給汪大誌看,汪大誌一看蔫了,導演的三天太充實了,山莊裏有的服務他幾乎都享用過,其中還有一項特殊服務。汪大誌沒明白這特殊服務指的是什麼,問服務員,服務員掩嘴一笑,說大哥您連這都不知道啊?就是本壘打啊!
這一說汪大誌更糊塗了,本壘打?這裏還有棒球?居然比泰式按摩還貴出幾倍,這運動的成本也太高了。
服務員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看汪大誌真是一副懵懂不堪的樣子,這才明說就是招女人上門服務。
汪大誌嚷不出來了,剛來的時候導演暗示過他,他也接過那種女人打來的電話,隻是他不知道,原來這樣的服員都可以這麼明目張膽地計入服務項目。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上了導演的套,什麼來放鬆一下,根本就是導演替找安全可靠的買單人,他所謂的正攝像、專職攝像,其實都隻是幌子!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導演,跟他這種四處飄蕩的攝像其實有什麼實質的區別?都是看投資人的臉色,都是看菜下碟,有什麼吃什麼的那種人。唯一比他強的,是做導演騙人的概率更大,其身份的分量更足,也更容易唬住人。導演是算定他這種人對他沒有威脅、撼不動他才這樣,他一準不是第一個上導演套子的人,肯定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汪大誌不想做這個冤大頭,他不僅僅是沒那種一擲千金的派頭,而確是沒有那麼多的金可擲,他覺得導演選中他來做這種冤大頭簡直可笑至極,他一身的寒酸難道還不夠讓人避而遠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