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1 / 3)

第四章1

麻木的疼痛感像踩在水麵的油葫蘆,稍有風吹草動,便“噌”地一下滑出一段距離,然後再停頓,再滑出。夏忍冬捕捉不到這種靈巧竄動的疼痛,它們似乎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裏都有駐足,她卻無法感知疼痛的具體部位。她撫摸著肚子,這種撫摸的動作有些生硬,她還沒習慣成為一個孕婦便倉促地退出了這個角色。這樣的退出是她的初衷,她不能忘記這幾個月所經受的煎熬,可她還是有些心神不寧,有一種空落落的飄浮感。除了這種麻木的疼痛,她幾乎沒有任何其他不適,肚子沒什麼變化,那一小坨肉暫時還沒有改變她身體的各項機能。但她就是莫明地有些不適。能有什麼不適呢?她皺著眉頭拚命地想,終於明白,這就是一種對失去的本能想念,就好像,蓄了一年的頭發被剪掉,長得長長的指甲被削掉,無論自願還是被迫,這種割舍的瞬間總是失落的。

夏忍冬倚躺在床上。從醫院回來後,她這樣一個姿勢保持了幾乎大半個下午。

在此之前,戴峰帶她去看過昌平天通苑西社區的一套房子,是一套大兩居室,格局合理,裝修精致。戴峰說是幫她找的一處房子,是朋友的,朋友出國半年,正找人幫他看房子,他順勢借來,想讓夏忍冬住進去,一來安靜,利於她養身子,二是他有空可以過來照料一下,盡盡本分。雖不是丈夫,卻總歸她是因為他受到如此傷害的。夏忍冬愣怔片刻後,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戴峰的盛情與周到與初始聞聽她懷孕的反應差別如此之大,完全不像同一個人似的,這樣的殷勤熱切反倒使夏忍冬有一種不祥之感。她與戴峰,隻是彼此生命裏的過客,各取所需,不求留下多深的痕跡,她也不敢在一段曆史即將結束之後再將之延續,隻要幹脆利落地各自轉身,從此山水各道,互不相擾,就好。

戴峰或許是看出了夏忍冬的想法,神色有些尷尬,也可能是心有內疚吧,他還是很勉強地勸夏忍冬,打胎跟生回孩子一樣,是小月子,養不好,也是很傷身的。天通宛偏僻點倒也清淨,他到時會再找個保姆,她至少得兩周內要靜養。夏忍冬默默地想,心若不靜,又何若靜養,若真是靜了,卻哪裏不是養呢?出租屋裏雖說高靜嫻喜歡咋呼,話也說得赤裸裸,但有她看似心無城俯的話,有時候卻是一針見血,人與人間,那麼毫無遮掩的血肉模糊關係,讓她一說,成了自然,變成自然就沒有了痛,也沒有了恨。

手術完後,戴峰要送夏忍冬回來,她堅決不同意,自個打車回到出租屋。沒了維係的東西,她和戴峰的關係就此一幹二淨了吧!隻是,她不再是一幹二淨的那個夏忍冬了。她從包裏掏出戴峰塞給她的一張銀行卡,這裏麵有一萬塊錢,用戴峰的話來說,是給她的營養費,這之後的一段時間,她是需要好好休養的。臨分開時戴峰叮囑她,已經替她請好半個月的病假,這半個月,就在家裏歇著吧,家裏有父母,在親人身邊總是安全的。

夏忍冬想,她需要的真是安全嗎?

忽然之間,她又心酸起來,快一個月未回過家,對高靜嫻和秦紫蘇來說,她的家不過咫尺,邁步便到。可她硬是生生地把家遺忘了,她淒涼的內心缺失了最溫暖的關愛,這種來自最親近人的愛,原本才是她最本質的依賴。可她卻在最孤獨最無助的時候,連家的概念都沒有,就是有時候給爸爸或媽媽打個電話,以為可以傾訴一下內心的彷徨,卻終在他們冷漠的應付聲中而索然。若不是這偶爾的電話讓她還記得自己在北京有個家,她真的以為自己和秦紫蘇一樣,是漂泊在外的人。

正念得悲切,手機響了,是媽媽的電話。夏忍冬猶豫間手指已經下意識地按了接通鍵。媽媽那頭卻像是未料到電話會通,在她軟軟地叫了聲“媽”之後,受驚似的“咦”了一聲,竟沒了話。夏忍冬隻好問道:“媽,有事麼?”說完,有些後悔,每次接爸媽的電話都會問這麼一句,好像盼著有事,好像不是有事他們便不肯主動打電話給她。她想自己也是一樣,給他們打電話,最後也總要問上一聲,沒什麼事吧?問了這麼一句,聽到那邊說沒啥事,像完成一件大事一般,很心安理得。至於到底是真的沒事,還是有什麼不肯說,都已經不重要了,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地都在逃,能逃一時是一時。

“沒……啥事。”電話的另一端,媽媽猶猶豫豫。

“就是……我和你爸想你了,你已經好長時間沒回家了……”

夏忍冬忽然在這初秋時節,聽到了春天植物拔節的聲音,媽媽說“我和你爸想你了”,這短短的語句有了春風雨露的味道,讓她枯幹煩躁的心忽地一下被滋潤了。她渾身一震,隨即挺拔起軟遝的身子,朗聲道:“是哦,前段時間我好忙,不過,已經差不多了。我一會兒收拾下東西,晚點兒回家吃飯,您和爸等我嗬。”她居然聽出自己清清亮亮的聲音裏有了撒嬌的意味,她特別地強調著“您和爸”,相信媽媽能和她一樣聽出這話裏的意思來。

放下電話,她一掃剛才的抑鬱之氣,一時竟忘了身子的不適。待起身下床,才覺出異常來。一下子,剛剛激蕩起來的情緒如同退卻的潮水,一個波浪翻滾之後瞬時又歸於了平靜。在平靜的瞬間,夏忍冬再次有了無法感知真實的飄忽感,她跌坐在床邊,呆愣著,許久才發現,竟是滿臉的淚水,她終是沒弄明白,這淚水,究竟是緣於喜悅,還是難過。

正在屋裏收拾東西,聽到防盜門打開的聲音。這半下午的點,不是秦紫蘇回來的時間,那應該是高靜嫻了。夏忍冬沒在意,心說正好走前可以知會高姐一聲,晚上不用做她的飯了,就連接下來幾天的飯大概都可以略了。她順帶想象了一下高靜嫻聽到這個消息時的表情,她會不會又要擔心自己會借著這個機會,以後不再跟她拚夥了呢?這個女人確實太能幹,也能吃苦,可就是——忍冬想著笑了笑,“視錢如命”,沒有人比高靜嫻更適合這個標簽了。

一陣踢踏的腳步聲在客廳淩亂地響起,同時是男人與女人調笑的語言,如電視電影裏的鏡頭,有十足的畫麵感,把屋裏的夏忍冬嚇了一跳。她第一反應是汪大誌回來了!但很快又被她否定了,男人的聲音如鋸齒一般,又尖又利,根本不是儒雅的汪大誌嗓音,而且那粗俗低下的嬉笑調情讓她聽著有些嫌惡心。夏忍冬不是固守象牙塔的書呆子,不可能不清楚外麵的男人和女人是什麼關係。她本不想理會,若真的是高靜嫻和汪大誌還好,兩人是夫妻,放浪一些也是他們夫妻間的事。可分明女人的聲音不像是高靜嫻!

夏忍冬疑惑了,好奇心使她把房門輕輕打開一道縫,想確認一下是誰。她剛抓住門把手,門卻一下子被撞開,她沒防備,被撞得倒退幾步,重心不穩,順勢蹲坐到地上。

門外站著表情愕然的男人和尷尬的女人。看著夏忍冬被撞到地上,女人慌了,要進來拉起夏忍冬,被她喝住了:“不要進我屋!出去!”

女人神色一變,臉上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身子一擰,拉著男人就走。男人不明白什麼狀況,“哎哎哎”地叫著:“讓你的夥伴一塊玩兒!”女人不吭聲,強拉著男人進了高靜嫻的房間,把門“砰”地一下關緊。

夏忍冬終於明白高靜嫻所謂的“親戚”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也明白了為何自始至終,她和秦紫蘇在這個屋裏別說未見高靜嫻與“親戚”之間的半點親情,連普通的人倫綱常都沒有。原本就非親非故,隻是一場利用,一場交易而已。想到這點,夏忍冬頓時血往上湧,心中萬馬奔騰。高靜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如此精於算計,視錢如命,卻又性格剛強,桀驁不馴;她邋遢毛糙,偏又勤勞能幹;她快人快語,語言犀利偏激,又有溫婉之心,愛夫之情。這個集冰火於一身的女人,簡直就是——妖精!可憐她和秦紫蘇,身在這種齷齪的環境而不自知,隻道高靜嫻是個有情義的人,雖然對她們有算計之心,卻分寸拿捏得也好,很多時候倒也能夠橋歸橋路歸路地把事兒理得清楚。

若不是這次偶遇,夏忍冬不知道她和秦紫蘇還要被高靜嫻隱瞞多久。

秦紫蘇一如既往地按點回到家。快入秋了,不僅早晚的溫差變大,晝夜長短也在悄然地發生變化。秦紫蘇到家時,天已有了昏黑之意。自從與夏忍冬拚夥之後,高靜嫻回家比以前早了許多,好像她的時間是有彈性的,這彈性從何而來,秦紫蘇和夏忍冬都不得而知,高靜嫻從來都不曾正麵聊過她的工作,隻含糊地說自己就是打短工的,賺的不過是糊口錢,比不得她們兩個年輕女孩,錢來得容易,花得也坦率。秦紫蘇記得自己當時心裏還美得不行,盡管她花錢根本說不上“花得坦率”,隻是想想自己一個人租著帶陽台的房間,比高靜嫻夫妻倆窩在麵積最小的房間,這使讓她有了“高大上”的感覺!人的很多感覺都是比出來的,看到那些生活奢華的人,自己會生發自卑,而麵對更多在艱辛中求生活的人,又忍不住為自己擁有的這份安穩湧出幸福和自豪。到底,這個世界是善良的,它讓你在各種不平衡中尋找到慰藉,隻要你看到自己不是運氣最差的那一個,便有了努力生活的勇氣和熱情。

客廳裏是昏暗的黑,隱埋在一片靜寂裏。顯見高靜嫻還沒回來,不然,客廳和廚房一定是燈光明亮,而她高聲大氣的說話或是哼唱的聲音,也一定會在整個屋子裏彌漫。秦紫蘇在客廳的暗黑裏站著,隻是這麼靜靜地站著,不想開燈,這種寂然像幼時父親的懷抱,讓她倍感安寧。她瞬間依賴上了這種安寧,對日複一日的奔波行走卻望不到邊的生活忽生絕望感。“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張國榮的一首《我》曾經深深地震撼過她,她以為自己同樣也是那片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在“孤獨的沙漠裏,一樣盛放的赤裸裸”。可是日久的孤獨會侵蝕那份堅強,泡沫隻是泡沫,溫溫軟軟的脆弱,不過破碎得幹脆利落而已。

自高金亮來過電話後,秦紫蘇的心裏就未曾平靜過,她可以抑製不去想已經入獄的嬸嬸,卻止不住點點滴滴的往日紛紛揚揚地湧進她的大腦,那一度被她隱埋在記憶最深處的小山村漸漸清晰起來,跌落山穀的父親血肉模糊的身軀,叔叔負重的背影和未老先衰的臉上迎送於她的欣慰笑容,還有嬸嬸四季不展的愁容,總是將她換洗的衣服漿洗得幹幹淨淨,少年紫露的憤懣與怨恨,她摒棄成見的寬和與仁愛,還有,那條長長的幽暗的山路,山路上蹬著自行車歡快地呼叫的瘦小身影——秦子鬆。那些浸潤著苦澀與津甜的舊時光,像山石上的水滴,帶著凜冽的冷,又捎著清冽的甘,就那麼一點一點滲出她的記憶,她越是想要回避,越是無法回避。終於,她給高金亮又打了個電話,問及嬸嬸。高金亮有些支吾。秦紫蘇明白了,她這是為難高金亮,他有他的生活,嬸嬸與他,隻是因了紫露,而紫露的離世,他們那根親情的線幾乎無存。這些年他還關注著嬸嬸,也隻表明他還有心,她又怎能執著於他的這份有心而將他生活之外的東西強行嵌入?這未免太自私了。秦紫蘇心生歉意,可也隻能抱這一份歉意,除了高金亮,她再無其他方式打聽嬸嬸的消息。

高金亮還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應答秦紫蘇,過段時間去看嬸嬸。秦紫蘇說,你幫我買些糕點,不要多,但一定要每樣都有,再帶點水果,也每樣都買些,再買些幹菜吧,她以前總要曬不少,她做的醬真甜,我和紫露在學校很多時候都不用打菜,就著那些幹菜下飯,我們也都不羨慕別人的零食,我們的幹菜比別人的零食還有味,嚼勁也好。嬸嬸一定有好些年沒做過幹菜了,她會想的,她在裏麵生活著苦,吃的肯定不如外麵。以前叔叔還在的時候,嬸嬸做得一手好菜,就光是一個茄子,她往裏麵放不同的東西,那味道就都不一樣,超絕。她還喜歡在一些菜裏加紫蘇葉子,還跟我開玩笑說,我真是好調料,放哪個菜裏哪個菜味道決然……秦紫蘇碎碎地說著,竟不知眼淚在臉上淌得十分恣意,未顧及她打的是長途,電話那端隻是一個於她做過一年多的妹夫、接觸也僅僅那麼幾回、印象並不深刻的男人。但高金亮一一應承著,沒顯出不耐煩,也沒有不快,任由秦紫蘇絮叨,並不打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