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 3)

原來,她的記憶裏也有這般細膩的東西,她一直不曾用另一種心思體驗過。那些年少的時光裏,她以為隻有一些生硬粗糲的東西,隨隨便便就將她的心將她的過往磨出一片一片的血痕,痛得她不能自製,她於是自覺地將她的過去封存起來,不輕易碰觸。隻要封存久了,時光會沉澱很多東西,也能磨滅很多東西,從失去紫露的嬸嬸不肯再接納收留她的那刻起,秦紫蘇就已經把身後的時光丟開了,她那時就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光顧她成長的這一路風寒雨露。

最後,還是秦紫蘇自己反應過來,她的話有多碎,有多深,也許是時間,也許是距離,在被抹殺卻殘存下來的記憶中,溫暖的情愫竟泛泛而起,像清晨彌漫在山村的霧靄,坦蕩、寧靜而安詳。高金亮在應答著她所有話的時候,忽然說了一句:“姐,你為什麼不回來看看?”

這句話猝不及防,擊中了紫蘇,她一下子竟不知如何應答,她似乎要的就是這樣一句話,因為有這句話,她就是回去也顯得那麼理所當然——雖然沒有人在意她的回與不回,她隻是要給自己一個坦然一些的理由。看,高金亮都說讓我回去!她知道自己內心有多恐慌,麵對那傷痕累累的過去,麵對被她拋棄卻忍而不舍,懸著她最後一絲親情的嬸嬸。

站立的久了,客廳的黑暗由薄而厚,竟慢慢變得淺淡了,屋外的街燈亮了,漫不經心的燈光淌進來,在客廳留下薄薄的一層。這樣暗淡而靜謐的時光在這套出租屋裏並不多見,秦紫蘇倒希望這一刻,那個喜歡咋咋呼呼的高靜嫻能走過來高聲大氣地說,哎喲,紫蘇你幹嗎站在這兒不動,嚇死個人!秦紫蘇輕歎一口氣,屋裏靜寂無人,夏忍冬已告訴過她回家了,她不知道高靜嫻怎麼比她還晚呢。

這時的高靜嫻已經不知所以了。

接到夏忍冬的電話,高靜嫻慌了。夏忍冬算是很克製了,隻是問她那位親戚到底什麼時候離開?高靜嫻當時沒多想,隨口道,誰知道她什麼時候走啊,我也煩了,你以為我每天睡沙發舒服啊!夏忍冬說,不舒服是自然,沙發哪能比得了床。高靜嫻“哎”了一聲,可不是嘛,你說上哪裏找我這種有情有義的親戚去,人家倒好,讓了房間讓了床,連句謝謝的話都落不著。夏忍冬無奈地笑了,高靜嫻這是在跟她打太極呢。她人倒不壞,就是心眼多了些,心眼多也就多吧,別總拿別人當傻瓜!這世上,聰明的人不多,傻瓜也很少,倒是這種懸浮在聰明與傻瓜之間的多到極數,這極數之間的比拚很多時候就難見高下了,若有占了下風的,也許隻是輸在仁與義上吧。

夏忍冬不忍戳穿高靜嫻,可是她得解決問題,一套小小的出租房,就算是租住了三家,像她們不出事端,安安靜靜地各自生活,彼此間再多一份萍水相逢的情誼,日後想起來,或許是一種溫暖。但像市場般,人來人往的喧鬧,無休無止的隱瞞,當這種不適觸及到各自的生活,那就無法做到不介意了。夏忍冬此時隻覺得下身一股熱流襲來,她知道是那一跤跌的,畢竟才從醫院出來,身子有些虛了,再遇了外力,就繃不住了。這熱流讓她越發心煩,她加重語氣,問得更直接一點:“高姐,那個人到底是不是您的親戚?”

高靜嫻一愣,心虛了:“啊,自……然是的!”

“那您應該知道她到底要住多久。您總是住客廳也不合適吧。我不幹涉您的生活,怎麼做是您的事,但我不希望我和紫蘇的生活不停地被影響。客廳是公共區域,您要怎麼用和我們商量一下也沒意見,誰都有困難的時候。可您這親戚,隨隨便便帶男人進來,還亂闖我的房間,您叫我們怎麼忍讓?您要是不好跟親戚談,我們可以跟房東老太太說一聲,讓她來幫這個忙。您看怎麼樣?”

高靜嫻才明白有些事是躲不過去的,讓人識破了,再偷著瞞著裝憨就不好了。她心下訕然,以為可以堅持到汪大誌從劇組回來,還剩下一個多禮拜,等汪大誌回來,她要把房間收拾出來。起先,她並不知道來租她房間的女人是幹嗎的,她隻是有次在公共汽車站的站牌下麵看一個租房廣告,那種上麵打印著房屋信息,下麵打著幾溜電話號碼的小白紙,電話被撕掉了兩個。她看的不很細致,純粹是等車間隙無所事事的下意識。那個女人就站在她旁邊,見她如此專注,上來輕輕地碰了碰她。她竟然嚇了一跳,第一反應是迅速往旁邊閃。女人有些吃驚她的過度反應,直愣愣地看著她。高靜嫻見隻是個挎包的女人,並非她意識裏的小偷之類,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女人也笑了,指著租房廣告,問道:“姐,您是要租房麼?”高靜嫻搖搖頭說:“我有房住呢,不用租。”女人顯出了失望:“噢,還想你要是租房,就商量一下能不能跟你拚兩天呢。”

拚房?高靜嫻腦子裏一下子想起和夏忍冬的拚夥來。這拚房,不知是怎樣拚的,會不會也有額外的收入?生活把高靜嫻果然逼成了一個能體察入微的人,她幾乎能從最樸素的事情上看到商機。於是,她很有興致地與女人討論起拚房來。女人說,她隻是出來遊玩,想在北京多住幾天,又不想住賓館,所以才想跟人拚個房,按天數計費,晚上她隻要打個地鋪就行。

高靜嫻到底是闖蕩江湖之人,她的腦子轉了幾轉,不是沒警惕心,不過她想自己也實在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騙也無法騙,她唯有一個存折,兩張銀行卡,這些隨身放在包裏,屋裏除一些零碎件,幾件舊衣服外,幾乎可以用“一貧如洗”這個詞。她在心裏掂了掂,還是決定與女人拚這個房。隻能說高靜嫻是藝高人膽大,她連女人什麼情況都沒搞清楚,隻是簡單地看了女人的身份證,就應承了下來。互相留了手機,第二天就把女人領進了門。不管怎麼說,高靜嫻還算是有職業道德的——如果這算一門職業的話,她把自己移到了客廳,把房間讓給了女人。她不能讓女人打地鋪啊!再說,她的房間哪有打地鋪的地方?好在女人當時說得也清楚,隻是住,一天三頓飯都不會在這兒吃。也許是為了顯得更貼心一點,女人又補充說,她會盡可能不與她的時間衝突。這樣的話並沒引起高靜嫻的戒備,她一門心思沉浸在一天一百塊錢這額外得來的房租喜悅中,不管住幾天,這收入是鐵定了的。她覺得自己越來越有經濟頭腦,隻是租了一間房,卻不經意間變成了房東,這種快樂讓她完全忽視了夏忍冬和秦紫蘇。

女人確實挺讓高靜嫻放心的,她總是悄沒聲息,如果不是上衛生間,壓根兒不知道這套小三居裏麵還有另外的女人。女人搬過來的第三天中午,高靜嫻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忽然提前回來了,於是,她聽到了屋裏那不小的動靜。高靜嫻豈能不知道那是什麼樣動靜,隻是大白天的,不像是醞釀曖昧情愫的時間。她不用細想,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在客廳待了一會兒,還是悄悄地退了出去。管她做什麼的呢,這個年頭,誰做什麼都不足為奇,連殺人放火都稀鬆平常,隻要——隻要少不了房錢就好。高靜嫻不是個什麼事都能想得透,什麼人都能瞧得上的人,但利益攸關時,她還是能轉過這個彎來的,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她對掙錢的熱情了。

住了幾天,女人離開了。她給高靜嫻房錢時,有些羞赧地笑笑,垂著目光輕輕地說,謝謝你!高靜嫻也心照不宣地笑了。她很受用這個“謝”字,裏麵包含的內容確實很豐富。女人有自己的職業,她這幾天,隻不過是借著幾天的假期,撈些外快而已,又不能拋頭露麵,怕是撞了熟人,畢竟隻是副業。去開鍾點房吧,又不放心。還是這種民用房好,幹淨又安全,費用也不高,很合她的心意。不過,這種幾天的短租房總不容易遇上,陌路相逢,誰不害怕遇上騙子什麼的,哪裏會輕易答應跟人“拚”租房?女人倒是運氣好,直接問到了高靜嫻,沒想就成了。她給高靜嫻看的身份證都是假的,以她複雜的身份,怎麼可能會以真的身份證示人?

可能是高靜嫻這種見怪不怪的淡定讓女人生出了好感,離開後不信,她即給高靜嫻發短信說,她一個朋友也想在她那裏暫租幾天。這次,她說的不再是“拚房”,而確切地用一個“租”。高靜嫻毫不含糊地答應了,房間給誰住不是一個住啊,她還可以繼續睡客廳,在汪大誌回來之前,她隻要有個睡覺的地方就行。她也沒問人家過多的問題,特殊行業,她問得多,人家未必會告訴你!

也是該著出事,第二個女人晚上先是被秦紫蘇撞見不是第一次遇見的那個女人,接著又被夏忍冬看到帶著男人進來,她怕是瞞不住了。她倆的懷疑她不是沒看出來,但她的信條就是,你不說穿,我就裝憨!能裝多久裝多久。夏忍冬可沒秦紫蘇那麼好說話,她雖然話不重,可咄咄逼人呢,那意思還不就是讓她把人趕走!事已至此,高靜嫻隻能見好就收了,她答應回去跟“親戚”談,讓她盡快搬走。“我其實也煩著呢,這種不遠不近的親戚,我容留了這些天,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你們也瞧到了,我這麼真心待她,她連招呼都懶得跟我打,好像該我這麼掏心掏肺地對待人家。忍冬妹妹你放心吧,我不會心軟的,明天我就叫她離開!”高靜嫻也隻能先穩住夏忍冬,這個北京丫頭,利索起來可是尖牙利齒,完全不是秦紫蘇的溫溫吞吞。

夏忍冬聽高靜嫻這麼說,也不再多說,她的目的隻是保持這套出租屋的純潔性,既然高靜嫻答應讓這個女人離開,她算達到目的了。

夏忍冬給高靜嫻打過電話後,拾掇拾掇回家了。戴峰既然給她請好了假,她就回家好好跟爸爸媽媽待些日子,能不能讓情緒慢慢平複,她不知道,至少,養養身子總是可以的。她的身子這會兒正不停地往下滲漏,也剛好是個借口。當然,她不會告訴爸媽真相。真相才是真實的殘酷,它會父母傷得體無完膚。

事情沒高靜嫻想象得那麼難搞,她回到家時,夏忍冬已經離開,那個租用她房間的女人也不在,屋裏空蕩蕩,這樣的靜寂讓高靜嫻一瞬間有些莫名的慌亂,她看到的不是平靜,而是激戰之後戰場的空曠和紛亂。她房間的門半合著,裏麵整潔如常。高靜嫻看得明白,這份整潔中分明有著對一切痕跡的掩蓋,好像一個初上舞台的人被無數雙眼睛關注著,無論她怎樣掩飾,那種驚慌都會被放大到無數倍。高靜嫻心忽地突跳起來,她意識到第二個女人已經離開了——沒有與她做最後的結算。這才是她最憂心的。高靜嫻翻出第二個女人的電話,果然,手機裏傳出的是電腦錄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稍後再撥!高靜嫻又氣又惱,她找出第一個女人的電話,結果也是無法接通,她這才反應過來,這些女人連地方都是臨時找的,電話卡也備了不少,恨不得見過一麵之後從此不再相遇,怎麼可能輕易讓她給找到?她不在意女人的離開,她隻關注與她有關的東西,她又不是做慈善的,辛苦睡沙發,受人搶白,是為了什麼?她一屁股坐到床上,心裏一酸,眼淚忽啦啦湧了出來。此時,錢或者已變得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女人的不告而別使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敗,生活如此不易,任她狂打猛拚,她依然離她想要的生活那麼遙遠,她甚至已經懷念起小城的日子,有風有雨,卻也有溫暖和明媚。高靜嫻心裏瞬間湧起無盡的心酸和苦楚,她恨汪大誌,若不是他太不經事,空有一身才藝,在北京竟然連個穩定的職業都謀不上,今天有明天無的,怎麼讓她一個女人家咬牙上陣,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放過掙每一分錢的機會,那也不至於想方設法來掙這個錢,弄到現在人都跑了。高靜嫻從來不是脆弱的人,她能撐得起汪大誌的天,還能撐不住自己?但這一刻,她無法控製地流露出軟弱來。軟弱每個人都有,隻不過有些人把軟弱當成標簽,時時處處皆貼在外麵,有人則把軟弱深埋起來,如千年礦藏一樣秘不示人。高靜嫻亦如此,隻有在空無一人的時候,在某個契機之下,她的軟弱才那麼清晰,根根脈絡畢現,像刺,根根猙獰著紮進她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