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3 / 3)

不知道在屋裏待了多長時間,高靜嫻從悲傷中抬起頭,發現天色早已暗了,平常這個時間,她已經歡實地在廚房忙碌開了。夏忍冬說她回家去了,大概以後,她再不需要跟她拚夥了吧。高靜嫻咬咬牙,起身打開燈,把枕巾枕套取下,又一把撩開床單,卷成一團扔到地上,然後打開門,用腳把卷成團的床單枕巾踢出屋,她要把屋子重新歸置和整理,在汪大誌回來之前,她不能讓這裏殘留一絲不堪的痕跡。

高靜嫻的房門忽然打開,一團東西從裏麵飛了出來。

把立定在客廳黑暗中的秦紫蘇嚇了一跳,她趕緊打開了客廳的燈。高靜嫻從屋裏出來,看到秦紫蘇,微微笑了笑,繼續用腳踢著床單。秦紫蘇見高靜嫻神情如此索然,反而有些愣怔,她不太習慣這樣的高靜嫻,像醃過的鹹菜,渾身散發著一種軟蔫的氣息。高靜嫻從她身邊過去時,連頭都不肯抬起來,走過去的背影都透著無力。秦紫蘇忍不住心生同情,平時那個凡事都要占三分理的高靜嫻倒像是一株蔥綠的植物,蓬勃而有生氣,雖然時常讓人不快,但她那昂揚向上的勁頭,卻比現在這個樣子要可愛真切得多。

夏忍冬電話裏跟秦紫蘇把大概情況說了一下,因為她倆之前對住進來的女人有過懷疑,現在就不覺得奇怪了。其實,高靜嫻不過心思多一些,並非那種奸佞之人,亦無害人之心,幾人相處一室,能遷就就遷就,能退讓就退讓,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騰出房間來讓別人來做那種事,怎麼想都是挺惡心的。秦紫蘇慶幸這種事讓夏忍冬遇見了,若是她,還真不知如何跟高靜嫻談呢。

見高靜嫻忙碌著也不怎麼搭理自己,秦紫蘇在客廳站著有些不自在,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剛打開門,高靜嫻卻張著沾滿洗衣粉泡沫的手,站在衛生間門口對她說:“紫蘇妹妹,我已讓那個親戚離開了噢!瞧這麻煩的,我都不知道她在北京還有男朋友,你說這拐彎抹角的親戚吧,不知根底兒還真不行,居然把男朋友帶了過來,她都不想這事兒合適嘛!多虧了忍冬的提醒,要不然我還傻乎乎地一直讓她睡我房間呢。以後我再也不用睡沙發了,擾了你們好些天,以後你們就舒服了!”

秦紫蘇正要回應一聲,卻聽得高靜嫻後麵的話裏有點不是味兒,什麼“以後你們就舒服了”,倒像是她和夏忍冬逼迫她什麼似的。秦紫蘇笑笑,說:“高姐,是您不用睡沙發那麼辛苦了,可以踏踏實實地睡床。汪大哥也快回來了,你倆的幸福之旅要開始了。”

高靜嫻漫不經心地說:“嗨,老夫老妻的,感覺都平淡了……”話沒說完,已閃進了衛生間。

秦紫蘇愣了愣,這似乎不像是高靜嫻說的話,往日說起汪大誌來,她總是一臉抑製不住的賞心悅目,好像滿世界隻有汪大誌這麼一個人,她的世界才明朗了一大半。而現在,她卻一反常態地冷淡起來。秦紫蘇納悶,難道高靜嫻把房間讓給別人是有苦衷?但她想不透,以高靜嫻的為人,除了與錢有關,她還能有什麼不可言說的理由。

夏忍冬打車回到家時,天剛擦黑。等她心懷惴惴地打開家門,家裏已是燈火透亮。爸爸媽媽坐在客廳沙發上,正麵對麵輕言細語地交談著,聽到門響,兩人同時看向門口,又同時從沙發上起身,一起向女兒

迎過來。這樣的場景讓夏忍冬驚訝不已,心中迅速躥起一股暖流,她有多久沒看到這樣和諧溫馨的畫麵了,曾經她身在其中倒未覺得這樣的畫麵有多溫馨,等她見識了這個家無休止的爭執、冷漠和分離之後,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這平凡的瑣碎如此美不勝收,如此令人心動。

爸爸媽媽走到跟前,夏忍冬這才反應過來,她放開手裏的行裝,由著爸媽搶似的拿過去,她好像離家的遊子,享受著這許久未體會過的溫情。爸爸這會兒仍是從前那慈父的模樣,攬過女兒的肩,臉上略有羞赧的笑意如春日午後的陽光,溫暖燦然而安閑。一瞬間,夏忍冬的眼淚湧了出來,她異常清晰地聽到內心那層冰冷在外力的作用下裂開剝落的聲音,她看到的是袒露出的那顆心慢慢變得溫暖起來,也鮮豔起來。

飯已經做好,等夏忍冬洗過手,隨著爸爸剛坐到飯桌跟前,媽媽就端過來煲好的雞湯,熱氣騰騰的散發著濃香,屋裏有些悶滯的空氣在這份香醇中瞬時變得柔軟。雞湯剛放到桌上,夏忍冬忍不住狠狠地吸了一口,拿起湯匙舀上一勺喝掉,迷醉地說:“好誘人哪,有家的感覺就是好!”話音剛落,又頓住了,心說自己怎麼老犯口不擇言這種低級的錯誤。

還好,這句話並沒在爸媽那裏引起別樣的反應,爸爸貌似不經意地說:“這傻孩子,家一直就在這裏,你從來都沒失去過。”

從來都沒失去過!爸爸說得輕輕淡淡,夏忍冬卻淚水朦朧起來,是的,並未失去過,家一直都在,爸在這裏,媽在這裏,隻有她最慣常缺席。她缺少等候的耐心,更不知道如何抗衡這突如其來的寒流,隻是一味地絕望,眼睜睜地看著原本幸福而溫暖的家一點點地失去溫度,慢慢地變得生冷而脆弱。她忽然想起戴峰跟她說的那句話,在親人身邊總是安全的!此時她終於明白,這種“安全”並非通常意義上與性命攸關的東西,而是一種依靠,是心能毫無顧忌放下來的那種踏實。盡管隔絕在他們一家三口之間的東西,曾經如一道深深的溝壑,橫亙在他們中間,她以為,這道溝壑在風雨交加之後,變成了河,他們誰也沒辦法再渡到彼此的身邊,最後,就隻能遙遙相望。這是多麼令人悲傷的事!

媽媽總是細膩的,女兒的神情變化落進她的眼裏,她給女兒舀了幾勺雞湯,挾些菜說:“快趁熱吃吧,瞧這一段時間沒回家,都瘦了不少。食堂的飯菜怎麼能比得上家裏的,以後啊,別老在學校窩著,能回來就回來,還能陪我們多久啊!”

爸爸說:“瞧瞧你媽,這多愁善感的酸勁兒又來了。啥叫能陪我們多久?多久也是我們女兒,任她在哪裏,讓她回來瞧我們,她還能不回?”眼睛瞅著女兒又小心地問了一句,“爸爸說得沒錯吧?”

一切都了無痕跡,那無休止的爭吵,漫無邊際的冷漠,以為無法橫渡的溝壑,竟如夢一樣,突如其來,倏忽而去,再呈現在夏忍冬麵前的景象,竟是萬裏無雲,碧波蕩漾了。她不相信這樣溫馨場景的重現,可是她又多麼享受這其樂融融的家庭溫馨場景,像是一個孤獨久了的人重回人間喧鬧的那一刻,她有種要淚奔的感覺。多麼不可思議啊!上午她帶著麻木的絕望跟著戴峰在醫院奔來跑去的時候,她連家的念頭都未曾閃現過,那時她與麵前這兩個創造了自己、血肉相連的人幾乎是一種被割裂的關係,她想不起來他們,心中無一點對他們的存念。在手術台上,當冰冷的器械進入她的身體,她感受體內每一個動作,每一絲疼痛時,她用以支撐自己的信念竟然是從此必須倔強地依靠自己挺立在這個世界!如同悼詞一樣,那麼銳利那麼心酸,在將她與過去一分為二的同時,也強自熄滅了她內心對溫情的那點懷念與追憶。然而僅僅數個小時,她就像經曆了一個年代,從紛繁亂象跨越到太平盛世,雖沒有載歌載舞,卻寧和安詳,平靜溫暖。

待夏忍冬緩過神來,發現爸媽竟沒吃一口飯,目光溫潤地地看著她,如此安靜。夏忍冬笑著,嗔道:“你倆這麼看著我幹嗎?我就是食堂吃膩了,媽媽做的菜有味道,比以前手藝更是大增啊!爸爸這是用了什麼手段讓媽媽把廚藝練得這麼精?看來我好不容易瘦下來的幾斤肉這又要吃回來了。”

爸爸臉上露出笑容,把每樣菜又給忍冬挾了一遍:“你媽啊,瞞著我到社區報了烹飪班,那老師可是有名的烹飪師呢,以前是哪個大賓館的,帶過好多徒弟,如今退休了,發揮餘熱,就跟社區合作辦烹飪班。怎麼樣,你媽這菜做出來的味道跟以前不一樣吧。這叫名師出高徒,以你媽這資質,想不做精都難。”

夏忍冬看著爸爸有些愣怔了,這是多久才有的笑容啊,為了爸爸重新露出這笑容,她一下子覺出這屋裏的明媚與燦爛來。

媽媽望著爸爸的眼神此時如少女般閃爍著溫存與愛慕,她被爸爸誇得有些羞澀,略低了頭,笑道:“我哪裏瞞著你,分明知會過你的。是你自己跟自己生氣,不理我,也不讓我接近你。我在家你看著生氣,出門又沒啥事可幹,總不能像那幫老頭老太太一樣把時間耗在廣場舞上吧?正好社區有這個活動,我就報名嘍。”

夏忍冬聽得有些害怕,緊盯著爸爸,她擔心媽媽的話會惹惱爸爸,從家裏有了變故之後,爸爸便變得敏感多疑,你總也不知道,哪一句話會觸動他的神經,讓他暴躁如雷。但是沒有,爸爸隻是放下手中筷子,輕輕歎了口氣說:“是呀,我是撞了邪了,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偏跟他們爭什麼是非。他們哪有什麼是非?無非就是財產就是錢……”他低垂著眼瞼,那種失落和悲傷在氤氳的飯菜香味中顯得格外凝重。

媽媽把手扣在爸爸的手上,說:“你呀,就是把事都捂在心裏,摳爛了還不說,你以為自己扛著就是對這個家負責?你看看,好端端一個家,差點兒就散了。女兒都害怕回家,這難道就是你最初想要的?”媽媽眼睛裏的濕意泛上來,她頓了頓,又說,“咱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可我們從來就不缺什麼,你說咱們的幸福比別人少?快樂比別人少?就是忍冬,她也沒比別家孩子差,咱們就過這樣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日子,有什麼不好?你呀,說你清靜了大半輩子,這忽然就變了性情,連家都不顧了……”媽媽說著說著難過起來,聲音都哽咽了。

夏忍冬心裏酸澀,卻不想破壞這難得的三人和諧相處的美好機會,裝著生氣的樣子道:“媽,您就這麼嫌我回了家啊?菜都要涼了,還不叫人好好吃頓飯。爸您也真是,老惹媽幹啥呀,我媽淚點這麼低,她都快成林黛玉了。”邊說著,邊用紙巾替媽媽擦拭著臉,“媽,咱們都往前看,過去的事兒,不提了。您和我爸,一個悶死不說,一個悶死了都想再挖出來說,還真是絕配呢!你倆要不在一塊兒過一生一世,簡直天理難容!”

媽媽“撲哧”笑出聲來,爸爸無奈地看著她。夏忍冬知道,家靜了,也安全了,他們在她麵前並非刻意維護著一個幸福之家的模樣,而真的是天高雲淡了,她完全可以在家靜養了!隻是她疑惑,難道生活真的有這麼戲劇,某個情節的誕生與消隱都能隨心所欲?會不會,還有某個根深蒂固的部分,像斷裂的刺一樣,紮在體內,隻是因為表麵的繁花如簇,才忽略了那不經意的隱痛?

半是半非君莫問。可是,不問,就真的是一片海闊天空,而不是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