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料之中的,導演的電話再沒打通,汪大誌最後的離場有點兒悲涼——他在劇組結算的錢一分不剩地給了人家,最後還欠下人家兩千八百塊錢,身份證被扣押在服務台,他背著包幾乎是在服務人員的鄙視中跌撞逃離的。原以為是一場隻有輕風明月、清山秀水相伴的行程,卻落幕成汪大誌的一個輕悲劇。一路輾轉返回北京城,路邊未著秋意便已經開始疏落的銀杏黃葉,正值盛綠卻被染上一縷一縷紅灌木,在汪大誌眼裏,都是空洞的,他內心的悲憤正似狂風驟雨,將這人間天成的景致刮得七零八落,殘破不堪。
汪大誌不知道怎樣回到家的,他心裏從沒把這個背陰的蝸居稱為“家”,家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汪大誌的文藝範兒與高靜嫻的現實主義在對“家”的理解上是不一樣的。高靜嫻隻要能讓她容身的地方,隻要有汪大誌在身邊,哪裏都稱之為家,家就是油鹽醬醋,就是今天吃飽明天不會餓著。而在汪大誌的心目中,家不僅僅是個窩,而是一份支撐,是寂寞的一個微笑,是寒夜裏一盞為自己亮起來的燈,是雪花飄蕩的曠野裏升起的爐火,是彼此讀懂又銘記的一個故事。而他們現在住的地方,除了容身的功能,還有什麼?高靜嫻一門心思隻為攢錢,她為存折上每一次數字的增加興奮不已,對越來越頹廢的汪大誌的內心渴求已近漠然,她曾經覺得這世界最枯燥的東西就是數字,那時她是一個統計員,她厭煩數字的不停重疊和累加,而當她不再重複那些數字,當數字的累加變成一種渴望時,數字在她眼裏已然成了世界上最美麗最絢麗的東西。
當高靜嫻得知汪大誌不但失去從劇組拿回來的工錢,還欠了山莊近三千塊錢的時候,幾近暴怒,我在家勞作辛苦,想盡各種辦法來省錢掙錢,你倒好,跟著別人去什麼山莊度假,你一個連生活都在貧困線上掙紮的人,有什麼資格去學人家有錢人的做派?放鬆一下心情——簡直是狗屁!有錢你才有心情,沒錢什麼都是奢談枉論。人家導演都離開了,你怎麼就不離開?早些離開也不至於一直消費下去呀,是樂不思蜀吧!什麼山清水秀,這北京的山水有哪一處比得過老家的山水,那時候怎麼沒見你對山水這樣鍾情?分明是給自己找借口!誰知道那些特殊消費是導演還是你自己的,有幾個人能傻到被人坑了還樂顛顛地在坑裏不肯出來?這放鬆的連心肺都沒了……高靜嫻停不下來,她腦子已經亂了,整個人像氣球一樣飄忽著,著不了地。十天就一萬兩千八百塊哪,你汪大誌一年能掙幾個一萬兩千八?隨隨便便就給消費沒了。你在外麵昂貴消費,我在家睡沙發看臉色,提心吊膽也才掙不了幾個錢,受盡委屈一個人扛著,就想多攢點錢為我們的將來,我哪樣不是事事想著你,你怎麼就不能為我想一想?我一個女人家,不是鐵打鋼鑄,我就不想放鬆,不想玩兒嗎?我還想什麼都不幹,撒開手腳隻逛街買東西,躺在美容院讓人給鬆筋舒骨,往臉上烀各種護膚品,想開寶馬戴勞力士呢,可我,有那個條件嗎?
高靜嫻徹底無視了汪大誌,她的腦子裏隻剩下一團糨糊,亂糟糟地散發著衝天的酸味。
汪大誌更說不出話來,他的絕望不比高靜嫻少,這個缺情少意的城市,這個隻會榨取人血肉精氣的鋼筋水泥城堡,他覺得自己像個囚徒一樣被禁錮著,沒有自由,也失去了力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殘存下來的隻有微弱的生命。
高靜嫻不能不讓汪大誌贖出他的身份證來。沒身份證,在這個城市沒身份證你就什麼都別想幹了——每一種職業都需要身份認定,沒有身份證,就失缺了某種特定的保障,你都沒法證明你是誰,別人又如何去判別你?誰知道你會不會是殺人犯什麼的。這不怪人們的思想複雜,是當下社會的繁雜多維注定了人必須要保持著警惕與戒備。還有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汪大誌與劇組簽定的合同,到期領報酬是要有身份驗證的。生過氣後,高靜嫻陪汪大誌去了一趟懷柔,雖說她沒出麵,卻輕而易舉打聽出了這個所謂的山莊,導演原是有股份的,說白了就是他與朋友合夥,他從不同劇組帶過來像汪大誌這樣的可不在少數,也是吃定了這些人有求於他,又因為最後的消費額度發生在那些人身上,這種啞巴虧吃了也隻能吃了,也是想著或許後麵真的還要在他導演的片子裏再接著工作呢。這樣一來,高靜嫻沒話可說了,汪大誌的受騙是被蓄謀的,哪裏有兩百塊錢押金便可以隨意住宿若幹天而不催要的?多住一天未交房費也得逼死你。導演設的套,汪大誌若不上,在高靜嫻那裏又說不定會變成一種不開竅呢。至少,她確證了汪大誌沒有主觀上的刻意,不是為了純享樂而來享樂的,她的心也就安定了下來。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挨過刀才更有闖蕩江湖的資曆。
隻不過,高靜嫻並不知道,挨刀攢經曆隻是她的一廂情願罷了,等著她和汪大誌的,還有更加殘酷的事情。
五
以為攢夠了親曆那個小山村的勇氣,等到把假請好,把車票買上,臨踏上行程的那一刻,秦紫蘇還是猶豫了,那個讓她成長又讓她傷心遠離的地方,她真的做好了麵對的心理準備嗎?但她還是踏上了行程。
縣城火車站一如六年前她離開時一樣,陳舊而破落,那寬大的站前廣場,倒不似從前那般稀疏冷落,除了兩邊商鋪的濃重色彩外,還有好多搭著彩色大遮陽傘的流動商販車把廣場劃割得七零八落,再有來來往往載客電動三輪車的穿插閃躲,數輛毫無章法停靠拉客的出租車,使站前廣場顯出一種無奈的逼仄和零亂。
秦紫蘇跟隨人流走出站台,在嘈雜繁忙的廣場一側站定,滿目滿耳,都是濃濃的鄉音鄉味。秦紫蘇想起兒時過年守候的大鍋,一揭鍋蓋,蒸騰的水霧撲麵而來,氤氳的飯菜香味滲透進身體的每個細胞,整個人都是歡騰愉悅的。淹沒在一陣陣熟悉的聲浪中,秦紫蘇卻找不到身在故鄉的那種激動與愉悅。她隻有無法靠近的陌生,置身事外的隔離。六年的時光,她真的把自己異化在他鄉,失去了對這個生養她的故土的親情與愛戴。她有些冷漠地看著麵前的人來車往,還沒有把自己融進那些鄉音裏,仿佛踏進的仍是異域,她隻是個闖入的看客,這裏所有的氣息與味道都與她,與她的過往沒有任何關係。
忽然,她的胳膊被人碰了碰,她轉過頭,麵前的男人板寸頭,臉色黝黑,目光帶著猶疑。
“是……紫蘇——姐?”他語氣裏充滿了不確定。
秦紫蘇笑了起來,從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夥子到喪偶男人,再加上六年光陰的痕跡,高金亮除了膚色有些黑,淡定的神色與以前稍顯出成熟外,幾乎跟六年前沒多大變化,雖然還是陌生,但這種陌生是一種由遠而近的感覺,她一眼還是將他認了出來。
“金亮,是我!”一張嘴,秦紫蘇把自己嚇了一跳,高金亮的鄉音竟然沒有影響到她,她說的是普通話。
高金亮一點也沒有訝異的表情,麵前這個瘦弱單薄的女孩,六年前她決然離家的心情他懂,獨自在外打拚的艱難他明白,六年未歸家的酸楚他也理解,他沒離過家,沒在外漂泊掙紮的經曆,也很少與秦紫蘇交談,但他就是懂這個比他還小幾歲卻獨自一人承擔著生活全部的女孩。嬸嬸未做保姆時,他把秦紫蘇寄來的錢送過去,第一次送去時聽到的是前嶽母對秦紫蘇惡毒的謾罵,她對秦紫蘇的怨恨與不肯諒解如同一顆卯釘,鍥進堅硬冷冰的水泥裏,再也拔不出來。他帶著錢回來,在後來的日子裏,他用秦紫蘇的錢陸陸續續給她嬸嬸買些日常用品,這使他得到了旁人的誇讚和好口碑,都說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第二次再把秦紫蘇寄的錢拿過去時,她嬸嬸什麼話都沒說,卻在他臨離開時,沒頭沒腦地說道:“在外麵的人要保重自己,該失去的都失去了,就不要有什麼惦念了。”高金亮知道,這個內心同樣孤伶的女人這句話是說給秦紫蘇的。他卻沒敢把這句話帶給秦紫蘇,他怕她難過,怕她因了這句話從此再也放不下。
沒有血緣,隻是有過那麼一段親情,高金亮以他的純樸讀懂了秦紫蘇。他不驚擾秦紫蘇,隻是在某個時段作為紐帶適時地出現,像漫長路程上的標識線,提醒你欲到達的路段。
接過秦紫蘇的行李箱,把它塞進旁邊的小麵包車裏,高金亮憨笑著說:“這是攢了好幾年才買的,我在家開了一個小商店,因為家旁邊幾年前新修了一條路,附近幾個村莊的來往都要經過這條道,小店的生意還不錯,就買了這輛車,往遠點的村子裏也送點貨,做個流動的二手批發商,利小些,但麵廣,經營還挺好。”夏天時,他還批發雪糕,幾個月下來,小一萬的利潤呢。
就這麼一邊開著車一邊說著,秦紫蘇沒了局促感,初始的陌生感漸漸淡去,她的心裏坦然了許多,好像高金亮跟她不是無親無故的人,而是她一起成長的親人——兄弟,或者哥哥。
從縣城到小山村的路沒有變化,依然要經過鄉政府,經過鄉中學。鄉中學當年那低矮的圍牆變了模樣,有高度了,圍牆被刷成了天藍色,藍底色在視角上有湖水的溫潤和藍天的祥和,使人一望而不覺屏息。高金亮說,圍牆裏麵早不是鄉中學了,中學撤並到縣二中後,這裏被外地來的老板購買,辦了一所私立中學,都是從不同師範大學請來的大學生,教學理念和教學質量連縣中學都沒法比,據說好多外地的學生都花高價到這裏來上學。
“你說不就上個學嘛,什麼學校不能上?縣中學多好,好多都是有資曆的老師,怎麼反而有人願意花大價錢到私立學校上這幾年?難道還能學的東西不一樣?”高金亮似乎對把錢投入到上學的事情很理解。
不要說高金亮不解,秦紫蘇也無法解釋這種趨富心理。
秦紫蘇的心思並不在私立與公立學校的所學,她恍惚的,是沒有什麼是時光改變不了的,容貌,思想,心態,觀念,還有——記憶。她忘了自己當年是從哪一塊牆頭與教室裏的秦子鬆打的照麵,秦子鬆的一口白牙和亂糟糟的頭發在她記憶中閃閃爍爍,她卻想不起那張臉上的五官了,那是她曾經多麼深刻地印在腦海裏的臉啊,他嬉笑的神情和滿不在乎的眼神都那樣清晰,然而一組合到一起,便陌生得毫無章法。
高金亮把車開得很快,學校一轉眼被拋到了遠處,再往前走,就是那條漫長的山路。秦紫蘇以為自己再踏上這條路時心裏會有疼痛。秦子鬆的病逝,讓她的心再也沒有了快樂,這條山路,曾經成了她獨自與秦子鬆相依的一個見證,她再未有過害怕。高中三年,她很少回家,但每次一個人回家時,她總要在這條路上秦子鬆等她的地方停下來,坐上許久,沒有思緒,卻淚流滿麵。最後離開去北京上學,她回小山村嬸嬸那裏,卻沒能與嬸嬸別過,倒在山路側邊的湖邊上坐了許久。她在與秦子鬆告別,這份少年情懷被她珍惜和依靠了多年,從此北上,她告訴秦子鬆,也許自此永別。真的是一別天涯遠,她帶著他和紫露的心願去了北京。在北京的日子裏,為了生存,她努力打拚的時候,秦子鬆遠了,秦紫露也遠了,北京接納承托了她,她把過往放進心裏,封存了起來。
曾經那麼長那麼奇崛的山路,被麵包車毫不經意地迅速碾過,秦紫蘇看到路側的湖不再像以前那般豐盈,不足四分之一的湖水在山風中搖蕩著清泠泠的微波,瘦弱得竟像未曾發育過的小女孩,湖壩則顯出廣闊荒蕪的尷尬。路邊蔭濃的樹木倒是更高大了,依舊一眼望不到邊的沉著。山路有了拓展,但還是有狹窄或是顛簸處,高金亮竟不踩一踩刹車,就那麼一下躥了過去,隨著車身的顛起,倆人也像合了節拍一樣從座位上跳起又落下。秦紫蘇的張望,高金亮視而不見,連提都不提一下要停車的話,他像是趕赴一個重要的盛宴,腳底的油門一直不肯鬆開。秦紫蘇有些不安,她不想熟悉這條她騎著自行車走了幾年的路,可那熟悉的感覺帶著強勁的風依然撲麵而來,她看到自己和紫露遠遠落後於秦子鬆他們的背影,她看到了秦子鬆仰躺在路邊,嘴裏叨著草竿漫不經心等候她們那佯裝的不耐煩,她看到自己倚靠在破舊的“二八”自行車上嚎啕大哭的場景……麵包車箭一般刺過山道,在強烈的顛簸中,秦紫蘇根本無法集中思緒去想些什麼,說到底,山道再不是秦紫蘇的山道,高金亮更熟悉這條道路。當麵包車勻速下來的時候,路也平坦起來,秦紫蘇已看到不遠處那個永遠將喧鬧置之不理的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