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3 / 3)

高金亮把車停在村外。秦紫蘇懷著複雜的心情慢慢走進村子。

村子變化不大,大部分房屋都依然保持著原來的麵貌,也有一兩幢新蓋的樓房,打破了原有格局的諧調與安然,雖說顯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傲然,但在一片低矮的房屋群裏還是更為唐突。村子裏仍舊是安靜,唯有幾聲狗吠昭示著這個村落僅有的生氣。除了幾個如紫蘇一樣上學後再不肯回來的人,村裏很多年輕點的人都外出打工,像全國很多地方一樣,這個山村剩的多是老弱病殘。一路向嬸嬸家走去,路過幾家門口,偶有站在曬場上幹活的人,停下手裏的活計,看著秦紫蘇和高金亮的走近。眼神好些的,招呼高金亮,再猶豫地問一聲,是紫蘇嗎?得到高金亮的肯定,便熱情地過來拉秦紫蘇進門喝水。秦紫蘇的記憶這時候不能不急速啟動起來,對山村的刻意忘卻,讓她對這些滿是滄桑的老人一時無法對上號,隻好努力地綻開自己的笑容,含糊地叫著大爺或阿奶。好在沒人在意她的稱呼,隻顧著拉她的手上下打量,再嘖嘖幾聲,說幾句鄉村俚語,為嬸嬸可惜一番。

每當說到嬸嬸,聽人歎惜嬸嬸的命多苦時,秦紫蘇的頭忍不住垂了下來。以前總是有人憐惜她,父亡母親走,跟著叔叔生活又不受嬸嬸的待見,小小年紀受盡了人間的苦楚,那時一聽到這樣的話她背過身要大哭一場,哭完,卻還要以一副開心的樣子來迎叔叔的關愛。現在,她害怕聽到的是他們說她這些年都不知道回來看望嬸嬸的話,她知道,在村裏人眼裏,自己是個薄情寡義的人,跟著叔叔嬸嬸長大,他們家境艱難,哪怕自家孩子輟學,也舉全家之力供她上學,而自己,一去北京之後,便渺無音訊,即便工作了,都不肯回來,對失去丈夫和女兒、身邊再無親人的嬸嬸更是刻薄記恨,沒有一點感恩之心。若非她不懂知恩圖報,嬸嬸又怎會在生活窘困之時年界五十歲還給人做保姆,最後落個慘淡收場……秦紫蘇在村人感歎之中一次次地落淚,不再為自己的身世,而為自己的年少輕狂,少了體恤之心。

等穿過幾家有牆沒牆的院落,終於到了嬸嬸家。也是秦紫蘇的家,她輕舒了一口氣,這才是家!無論她走得多遠,離開多久,也不管這裏有沒人住,她這種到家了的感覺都是如此熟稔和自然,就好像,她這幾年隻不過是出了趟遠門,在外麵吃過一頓飯,一夜未回而已。她這次回來仍可以隨手推開門,邁進去,坐到飯桌前叔叔的旁邊,跟紫露你推我讓地嬉笑著夾菜,聽嬸嬸不痛不癢的訓斥。

秦紫蘇走到屋子跟前,推門,門扣竟鏽蝕了,撲簌簌掉下一片暗紅的鏽渣,在輕輕的推動之下斷裂開,門開了。

屋裏沒什麼陳設,連桌子椅子這些原有的舊物都不見了,廚房幾副碗筷竟是摞在地上一塊塑料紙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兩個房間裏也空空蕩蕩,嬸嬸的房間一側幾塊磚頭疊在一起架了一塊木板,這是嬸嬸的床,其他的,除了些破破爛爛,再無可以用的東西了。秦紫蘇愣住了,家裏並無什麼值錢的東西,難道嬸嬸不在的時候,還有小偷光顧?再想想這屋裏也沒有小偷能看中的東西,破桌子爛椅子,送給人還嫌破,偷就更不值了,又何況這山村路遠,沒腦子的小偷才來這兒呢。

見秦紫蘇愣怔無語,高金亮說:“家裏的東西,沒幾個值錢的,娘這些年也沒置換過東西。她那老頭後來癱瘓,子女都說她攢了老頭好多錢,不給她出錢,她就回來把家裏所有的零碎都作價賣給村裏人,那些東西誰要啊,隻不過大家看她實在窘迫,有心幫襯,就幾塊幾十塊地把她屋裏的那些破爛折成錢。這所房子大家都不肯要,說是留得以後她萬一在城裏過不下去,回來還有個住的地方,不然,連房子都是別人家的了。”

高金亮說完,秦紫蘇再也無法強忍心中的酸痛,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自紫露難產離世,嬸嬸便徹底將她視為一個路人——甚至還不如,對一個路人嬸嬸尚能展露笑容,溫存話語,對她,則連冷語都不舍得了。她去北京上學之前,有次回來,嬸嬸那時養了幾隻雞,見她過來,剛踏上自家院落,手裏便已經撈了一根細長的竹梢,揮趕著雞,“快滾快滾,吃飽喝足了還賴在這裏幹嗎,還想扒我皮啄我肉啊!”幾隻雞為躲避竹條,張開厚實的翅膀撲棱棱地四處亂飛。一隻慌不擇路的雞撲到秦紫蘇身上,瞪著她汗濕的襯衣,不停扇動的翅膀拍到她的臉上。秦紫蘇躲避時下意識地用手劃拉,小臂被尖銳的雞爪劃出一道血痕。嬸嬸對秦紫蘇臂上滲出的血跡無動於衷,漠然地扔掉竹條,口裏依舊罵道,“看你們還死乞白賴不!這麼下作就活該被人燉了吃。不趕都不知道滾蛋找食。”嬸嬸這樣罵著,轉身進屋,把屋門掩了。

秦紫蘇那次沒來得及跟嬸嬸說一句話,整個人處在輕飄飄的狀態中,她不知道自己在院子裏立了有多久,又是如何離開的。她記得在村路口,遇了秦子鬆的父親手裏拎著塑料袋,袋裏是炒熟的板栗和削好的甘蔗等著她。秦紫蘇推卻著,他硬給她綁在自行車後座,沒有客套話,隻是說了句:“紫蘇,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以後就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吧。不要怪你嬸嬸,每個人都有過不去的坎。”

每個人都有自己過不去的坎。嬸嬸有,秦紫蘇也有,就連秦子鬆的父母也有。

在山路側畔的湖邊與秦子鬆告別,秦紫蘇決絕離開,她自認從此再也沒有家,她就是一片過早從樹上凋零的葉片,在生活的海洋裏隻能兀自漂流,最終要在哪裏靠岸,她沒法知道。

在秦紫蘇的心裏,少了她的驚擾,嬸嬸一個人的生活或許寂寞,但在山村這個與世無爭的地方,總會是清靜安寧的。如是,她便心安。

心安隻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罷了,這些年裏,秦紫蘇何曾真正心靜如水過?在掙紮、奔波的生活中,她壓抑著內心的情緒,克製自己不去梳理過往,她用拒絕和疏遠維持表麵的寧靜,但誰能知道,在暗黑的夜裏,輾轉無眠的寂寥裏,她無盡的懊悔和潮湧一般的淚水?

在金亮的陪伴下,秦紫蘇終於見到了嬸嬸。嬸嬸老了許多,頭發白了,白得沒那麼純,灰白相間,像野外枯幹的蘆葦,糾糾纏纏,有種洗不淨的汙膩感。嬸嬸行動遲緩,神情倦怠,臉上細碎的紋竟樹皮一般毫無章法的重重疊疊著,那個表情豐富、身形靈巧、語氣尖銳,說話寬聲響亮的麻利女人的痕跡,竟一點沒有殘留。如同沙灘上寫過的字一樣,潮水轟湧而來,寫得多深刻終是了無蹤影。

看到秦紫蘇,嬸嬸一點都不驚訝,像是知道她總有一天要跟她會麵一樣。她沒跟秦紫蘇打招呼,倒是衝陪伴而來、在門口遠遠站著的高金亮微微地笑了笑。高金亮來探視過她兩次,對這個與自己不再有親緣關係的男人,她是心存感激的。

“嬸嬸!”直視嬸嬸的蒼老,秦紫蘇的心酸軟難抑,她不能相信,幾年的工夫,怎麼能讓一個人的變化天翻地覆?細數下來,命運對嬸嬸太不公平,從一個山裏嫁到另一個山裏,生活得清貧,卻先亡夫,再亡女,餘生的依靠盡失,再嫁個男人,日子還沒晴朗幾天,又陷入困頓。一個人,在傷口還沒有被遺忘時再疊加新的傷口,在淒厲的痛楚中體驗新的傷,沒有結痂的疤,隻有不停流血的痛,這樣的人生,還要多悲慘才算是完成?

嬸嬸打量著秦紫蘇。秦紫蘇未離開的那些年,她幾乎沒怎麼好好看過這個侄女,她的心裏對她總有那麼多的怨,那麼多的煩,這些怨和煩就像長在皮膚上的痦子,痦子上拔除後還會倔強地重新生長出來的毛發,也許無關痛癢,但落進眼裏,就是不舒服,就是想要去除掉。麵前的秦紫蘇比以前白皙,仍是那麼瘦弱,雖然相比六年前模樣變化了不少,還是能一眼認出她來。六年的時間不短,卻沒能磨滅掉秦紫蘇身上與生俱來的那種安嫻氣質,嬸嬸在這種安嫻中,第一次變得如此坦然。

“還是北京的水土好,把你養出來了。”嬸嬸居然給秦紫蘇說話了,還笑了一下,她臉上細密的褶皺輕易地被擠成一團,已經不是“蒼老”兩個字能形容得出來。

秦紫蘇不敢流淚。她也笑著,把眼眶裏已經泛起來的淚意又逼回去。

“你還恨我吧?你看,我現在已經沒什麼可叫你恨的了。老天把我所有的都收了回去,如果說我還有什麼,就隻有你了。”嬸嬸依舊笑著。

這話像箭一樣呼嘯而來,紮到秦紫蘇的身上,她無處可避,痛得無法忍耐,低下頭來,大顆大顆的淚珠有力地砸到麵前的桌子上,砸出紛亂的聲音。

“嬸,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一走這麼多年沒回來過,沒替紫露盡過孝,讓你受這麼多苦……我沒恨過你,從來就沒有。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是我的親人,是我的娘!”秦紫蘇哭著,嗚嗚咽咽地說著。

嬸嬸的眼睛裏湧滿了淚水,她把喪親之痛的恨嫁於秦紫蘇,一直認為若不是秦紫蘇的存在,丈夫不會那般賣力辛苦的到山上采藥,也就不會跌下山穀;紫露是跟紫蘇走得太近,這傻孩子竟瞞著她供著紫蘇上學的費用,她才多大啊,懷孕了都不懂得愛護自己,瞎操著別人的心,結果呢,又沒個好終。而紫蘇可好,一心隻埋頭讀自己的書,她要把自己讀出去,又何曾體恤過她家人的不易?她不恨她,又能恨誰?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在村子裏孤零零地生活時,她忽然發現自己對往事的追憶越來越少了,而存留在內心對紫蘇的恨意不僅越來越淡,還隱隱有了惦念之情。也許是一個人孤寂得久了,連身邊最冷的東西都會拿過來取暖,何況,她對秦紫蘇的那份恨其實無根無據,那純粹是爭奪親情的一種下意識吧。

入監之後,嬸嬸就想過秦紫蘇的到來,她倒希望能在監獄裏看到秦紫蘇。秦紫蘇若見她現在這樣子,是不是心裏會很高興?至少是她這個惡人得到了應有的報應,秦紫蘇會有欣慰之感。

哭過說過,秦紫蘇和嬸嬸之間,雲淡風輕了。時間果真是萬能的,它不僅改變著世間萬物,也消弭著人與人間的隔閡與不快。

臨離開時,嬸嬸拉著秦紫蘇的手,欲言又止。秦紫蘇以為嬸嬸擔心自己一人在外的不適,便安慰道:“嬸,你不用惦念我,我現在的工作穩定,住的也寬暢,等您出來,你就跟我去北京生活。我要讓北京的水土也要養養你。”

嬸嬸說:“不曉得能不能等到那個時候。”

秦紫蘇聲調一下高了起來:“當然能,這才幾年工夫!你自己要好好愛護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一切都會好的,我們從頭來過。”

“紫蘇,我……是想說子鬆的事,紫露她……”

“都過去的事了,嬸,咱以後不再提往事。咱就一門心思往前奔好麼!”秦紫蘇打斷嬸嬸的話,她明白嬸嬸要說些什麼,隻是,真的已經不重要了,無論紫露出於什麼想法,她對秦子鬆做的,也僅僅是幾顆野果子而已,紫露並不知道秦子鬆會受寒,那些野果子讓秦子鬆體內的寒氣加重了,但並非是奪去他性命的關鍵。紫露卻因此也負重了好多年,以她小小的年紀便對她負起了那些責任,她不僅是贖罪,也是替秦子鬆承擔。秦子鬆的父母其實對秦紫蘇也是怨恨的,但他們尚且對有些事閉口不提,她又有什麼理由在心裏壓了那麼多年後,再翻出來指責紫露呢?

“你……一直都知道?”嬸嬸難以置信地盯著秦紫蘇。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隻想跟嬸說,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麼,都是叔叔和你把我養大的,是紫露供著我上完高中。我會記得你們所有的恩情。”秦紫蘇拉緊嬸嬸的手。

是的,我不會忘記所有的好,包括秦子鬆!她心裏默默地對嬸嬸又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