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載的垃圾桶(1 / 2)

超載的垃圾桶

朱輝

改朝換代之後,勝利者通常會有幾件大事要做,其中之一就是抹黑前朝。前朝如果不壞,那麼推翻它就失去了正義性,同時也無法描繪出本朝太祖替天行道、英明神武的形象。在諸多被抹黑的亡國之君中,名聲最差的當屬紂王。

紂王當選古代最差君王,有其必然性。夏朝缺少直接的文字記錄,桀的“形狀”有些模糊。作為商朝的末代皇帝,紂王便成為了最早的可供抹黑的靶子。封建時代,本朝的弊端是說不得的,前朝則可以大說特說。所以文學作品都是借古諷今,明朝出版業繁榮,宋朝就跟著遭殃。《水滸傳》、《金瓶梅》讓後世不少讀者覺得宋朝無比腐敗,其實書中這些社會現象都來源於明朝,宋朝是被“借”來諷一下的。朝代越靠前,它之後的朝代就越多。商朝滅亡至今,已經三千多年了,無數代人都往紂王身上添加新的“黑色素”,所以他最黑也就不奇怪了。

除了資曆老,紂王的有關事跡,基本都是周朝以及之後的文人創作的,不具有權威性。所以往他身上虛構“史實”,不容易被抓辮子。比糟蹋後期那些的亡國之君,安全一些。

“紂王”不是帝號,是後人強加給子辛先生的惡諡,意思是“殘又損善”。他“何德何能”配得上這樣雷人一個的稱號?

周武王在《尚書》中開列了紂王六條罪狀: 第一是酗酒;第二是不用貴戚舊臣;第三是重用小人;第四是聽信婦言;第五是信有命在天;第六是不留心祭祀。

這六條實在太平常,酗酒隻是不良生活習慣;貴戚舊臣憑什麼非得重用?至於重用小人,“小人”的標準非常模糊,難以定性;聽信婦言並無真憑實據;至於信有命在天,不留心祭祀,更談不上罪狀。

從紂王的六條罪狀,可以發現西周初期人心還算淳樸,因此周武王要找幾個老辣的宣傳人才都困難。要是放在周朝之後的那些朝代,太祖們的筆杆子們居然弄出這樣沒水平的造反借口,輕則會丟飯碗,重則會被當作故意搗亂的反調分子處斬。

紂王是個暴君大概沒有錯,至於是否壞到如同惡魔的程度,後世許多有識之士都有懷疑。孔子的學生子貢曾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他認為紂王之所以惡貫滿盈,是因為人們把天下所有的罪惡都加到了他一人身上。紂王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壞人“典型人物”。

周武王列出紂王的罪狀,是出於政治目的。之後的文人、史家添油加醋,則完全是創作衝動、職業習慣。關於紂王的荒淫無恥,韓非子描繪出了“酒池肉林”,司馬遷又增加了“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可讀性頓時增強了許多,之後無數小說家、評書藝人不斷發揮。原本區區幾行字,變成了繪聲繪色,很黃很暴力的場景,於是也為廣大底層百姓喜聞樂見了。

小說《圍城》中,三閭大學一幹同仁談及日本人,個個深惡痛絕,因為鬼子燒了他們許多“虛擬”的房產。李梅亭在上海閘北“補築”了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很!該死的日本人放火燒了,損失簡直沒法估計。方鴻漸也把淪陷的故鄉裏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幾倍,妙在房子擴充而並不會侵略鄰舍的地。經曆戰亂,最大的好處是提供了可供意淫的廣闊空間,而一切“死無對證”,沒有被揭露為“吹牛”的風險。

為了渲染紂王的奢靡,我們的文學家、史學家也大搞“虛擬經濟”。淇縣城西十五裏,太行山東麓,傳說紂王曾經在此修建過“鹿台”,當然後來無影無蹤了,於是就“好辦”了。

在西漢劉向筆下,鹿台“大三裏,高千尺”。大三裏,倒也罷了,隻要耗費人力、物力,十裏也能做到。高千尺可是高難度建築技術,埃及最高的胡夫金字塔原高不過146.5米。假如鹿台沒有毀掉,中國又會多一項世界奇跡。金字塔因年久風化,高度在不斷減少。可是鹿台卻像牛市的股票,隨著歲月變遷節節上漲。到了晉朝,皇甫謐先生筆下的鹿台,已經“高千丈”了。

李梅亭、方鴻漸為自己“意淫”,動機很容易理解,虛榮心使然。文人們為什麼要替素不相識的紂王去“狂想”呢?分析起來,或許還是某種微妙的心態作怪。就像時下許多人喜歡議論貪官,說起貪官家用黃金馬桶,打象牙麻將,有幾十個絕色“二奶”……越說越來勁,說著說著,於譴責之中往往能聽出幾分豔羨。潛意識裏似乎有個聲音在說:“要是我也能過上這樣的極品好日子,那就太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