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把少女盼回家之後,她們就吃晚飯。晚飯非常簡單,一個菜,最多兩個菜,放在一張方木凳上,兩隻小凳擺在兩邊,就成了飯桌。她們總是吃得沉默寡言,如同她們那沒有多少色彩的日子。

女人總是皺著眉頭,用手拄著她花白的頭,陷在一張破藤椅裏發呆。美好的往事讓她心酸,悲慘的往事讓她心痛。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落到這樣一個境地的。她曾是那樣一個令人羨慕的才華橫溢的女記者……但少女畢竟是孩子,她無法明白母親那一代人所遭受的風暴,無法理解母親心裏的辛酸苦悶。麵對母親那愁苦的模樣,她隻能認為母親的不快是自己造成的。於是她變得十分自卑,低著頭走路,寡言少語,盡管學習很好,卻從來不敢有一絲驕傲的模樣。

她學會了生活在內心世界裏。

歲月一晃而過。少女高中畢業了。因為待業,母親領著她回故鄉去了。離開的時候,她竟然沒有依依不舍的情感,很容易就走掉了。是因為這裏留下了太多的灰色的記憶,還是因為待業的苦悶使她渴望到一個新的天地去看看?至今也很難說清楚。

總之,她一走就是20年……

一個綠陰掩映的大門……汽車忽然駛過一個綠陰掩映的大門,我差點兒忽略了它。

那是煤礦工人療養院。沒有任何修飾的大門絲毫未變,連門上的幾個字也依舊,隻是水泥門柱更加斑駁陸離。不知那門裏的景色變了沒有,斯人是否依舊?

上初三時,我們班上轉來一個女生,姓李,說著一口好聽的北京話。我到北碚五年,一直固執地講著帶有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她的到來,使我感到自己有了同類,就和她十分親近。

她大概也如此吧?一個星期天,她邀請我去她家玩兒。她的家,就在這個療養院裏。她說她母親剛調到這兒來工作。我就去了。我沒有見到她父親。她媽媽,一個療養院的女醫生,非常客氣地接待了我。我感覺她是把我當作成人來接待的。除了招待我吃糖果外,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帶我們去賞花。

當時是冬天,院子裏有許多茶花正在開放。她走在前麵,我們兩個少女跟在後麵。她告訴我們茶花的種類和特點,告訴我們院子裏其他的花將在什麼季節開放,都是些什麼顏色和香氣……以我當時的年齡,是不懂得欣賞這些的。但我為受到如此鄭重的接待而認真地聆聽著。我不願輕慢了她對我的那份尊重。

但我心裏始終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那樣對我。

現在,在20年後,當我從往事門前走過時,我卻忽然明白了。因為我似乎清晰地感受到了她20年前的寂寞。

是的,她一定是寂寞的,因為寂寞,才把我這個不諳人事的女孩子當成客人,當成來看望她的朋友。她從北京城來到這樣一個小地方,獨自和女兒相依為命,這中間,一定有著與我母親相似的人生磨難。突然落入這樣一個環境——依山傍水,遠離都市,周圍是陌生的麵孔,她一定不知如何是好,她一定有過無數個不眠之夜。她是個知識女性,一定也和許多知識女性一樣多愁善感。當她見到我時,就把我當成了她的同類,即使明知道不是,也想從中找些許安慰。當她走在花叢中向我們講述那些花時,她並不在乎我們聽不聽,她需要的隻是這種生活方式,她在講給自己聽。

可惜這一切,我卻是在20年後的今天才明白到。而此時明白到,已完全不可能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了。我甚至忘了那女生的名字,隻隱約記得姓李。因為隻同學了半年,她就又轉學了。她的家離我們學校實在是太遠了。

也許對我來說,不需要弄清真相。就好像那女生的母親不需要我真的能和她交流一樣。很多時候,我們都隻在乎形式。

可是我是多麼希望知道那個女人後來的情況呀。她重新回到北京了嗎?如果沒回去,她適應那個偏僻的環境了嗎?她重新找到感情的歸宿了嗎?我想如果我們此刻相見,我一定不會再一言不發地跟在她的身後了,我會和她聊得非常投機,我會告訴她我明白她的心情……

不不,又錯了,我忘了一個最簡單的規律……如果此時相見,她已不再是中年女人。該淡漠的已經淡漠,該忘卻的已經忘卻,該消解的已經消解,那不能淡漠、不能忘卻、不能消解的,也已經沉澱為一顆顆心的結石,無法倒出。或許她會靜靜地坐在一邊,聽我和她的女兒訴說我們自己的心境。

歲月已將往事定格在那一刻,定格在茶花叢中。

不要去追尋。

車速忽然慢下來。我抬頭,看見了北溫泉的大門。終於到了!但我並不驚喜,也沒有輕鬆和勝利的感覺。怎麼回事?

我原來一見到它,總是有這兩種感覺的。

小韓對我那急於想下車的兒子說,到了,到了,進門就是。但兒子臉色蒼白,已很難堅持。他央求我陪他先下車。我望著他一時反應不過來,腦子似乎出了問題,但還是機械地領著他下了車。下車後他就吐了,我這才回到現實世界中來:我帶著兒子來北溫泉,他暈車了。我不是和我的同學們沿著江邊走來的,不是來搞班隊活動的。我已越過了20年的歲月。

牽著兒子我們步行進了公園。它居然還是老樣子,一點兒沒變,也許是因為20年前它就很像樣了,所以人們不認為還要對它花什麼、錢費什麼工夫。我為兒子買了一罐冰鎮飲料,安慰他的暈車,然後就漫無目的地走著。

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又都是與我無關的。小韓趕上來,問我準備怎麼個玩兒法,我半天回答不上來。他就介紹說,這裏有鍾乳洞,有溫泉遊泳池……他不知道我曾無數次地來過這兒,熟悉他所介紹的一切。我說,去遊泳吧。我想我總不可能再蹲到河溝裏去翻開石頭逮小螃蟹,總不能再跑到江邊去比賽扔石子,總不能再鑽進鍾乳洞裏去捉迷藏……唯一適合我現在做的,就是遊泳了。

泉水仍和20年前一樣的溫度,大概有30度吧。它們撫摸著我,浸透著我,使我無法自製地再次進入往事。我努力克製著自己,不去走進那個大門。我不想傷感,我是來散心的。可那是多麼困難,往事的大門似乎有著一股強大的吸力,將我卷了進去……

我將臉埋進水裏,為的是讓淚水和泉水混為一體。我不明白我何以如此脆弱?在20年後,在一切都變得順心如意之後,我為什麼還要傷感?不是嗎,我已經順利地走過了青春歲月,成家立業,想得到的,差不多都得到了。我甚至覺得老天給我的,已遠遠超過了我所祈盼的,我為什麼還要傷感?

兒子在溫泉池中歡天喜地,一路上暈車的折磨已被拋在腦後。他不是往事,他是未來。記得他剛上一年級時回來對我說,我是祖國的未來。我和他父親被他那份兒嚴肅、正經逗樂了,就開玩笑叫他熊未來。他不太好意思,但也沒拒絕。和“未來”在一起,你不該陷入往事,你該從往事中走出來,走進新的生活之門。

傍晚時分,我們離開了北溫泉。

於我來說,是結束了一次情感經曆。那種濃鬱的、快感與傷感夾雜的滋味兒,久久不能散去,綿延至今。仿佛一扇大門突然打開,將我吸了進去,我迷失其中,找不到出來的門……

也許我是心甘情願迷失的。

因為並不是任何時候,你都能從往事門前走過。

1996年夏

黑白人生

成都人喜歡下棋,尤其好圍棋。他們在黑白子之間,悟出了許多常人不可得的妙處。

????? 丈夫算是其中之一。據他自己講,上此道始於中學。眼下已經30出頭了,十幾年的功夫也沒有見他入個級升個段什麼的,可見不夠高明。但他自己頗知足,圍棋書是見一本買一本,40來塊的雲子都買了兩副,就是“棋”鼓相當的對手難找。高了,輸得太難堪;低了,又提不起勁兒。

????? ?說起來家裏下棋的人不少,可都略遜他一籌。

????? 有一次,我見老父親坐在家中十分寂寞,就慫恿丈夫去陪他下一盤。丈夫宣稱:讓九子我才下。做父親的哪有被兒子如此輕視之理?!本著士可殺不可侮的態度,老父親予以堅決拒絕。兒子過意不去,改口說讓五子,於是就坐下來“擺”。好像沒多大功夫就了結了。收場時,做父親的一臉羞愧的笑容,聆聽做兒子的在棋盤上指指點點。殊不知,父親此刻就斷了和兒子的棋緣。

????????老父親有女婿兩個,皆寬厚人。所以老父親偶爾也能贏上一盤或接近贏上一盤,頗鼓士氣。但這時候,兒子往往討厭地站在那兒指手劃腳,說哪一步錯了,哪一子是臭的。老父親一般是不予采納的,獨立自主,自力更生。但兒子卻像是自己要輸了一般,臉色驟變,像吵架似地嚷嚷。我走過去把他推開。下棋這東西本來是自得其樂,都聽你的,人家還有什麼意思?兒子嘟嘟囔囔地轉到別的房間去,但心神不定,不出1分鍾又踱回到棋盤旁。這時老父親的“失誤”往往已造成嚴重後果,捉襟見肘 。兒子便會哼一聲,露出既心痛又幸災樂禍的,有時還會很殘忍地雪上加霜,指點姐夫幾步好棋,加速老父親的“覆滅”。

這種時候,大姐夫一般會將最後一盤棋輸掉,即使贏也贏得很溫和,讓老父親高興高興;而那個帶著瓶底厚眼鏡的二姐夫則表現出非凡的執著,以寸土不讓、寸土必爭的抗日精神和老父親一拚到底。哪怕二姐在一旁拽衣角,老父親拈棋的手發顫,也要殺到他不堪數子才罷手。

????? 各人的德性,都在棋盤上顯露無遺。

????? 其實老父親自己有一個固定的棋友,他棋友是同院子的另一位老人。“文革”中在“五七幹校”放牛摔斷了腿,行動不便。所以每次下棋,都是老父親抱著棋子棋盤去他家,一去就是大半日。回來問他戰績,他總是說:最後一盤是我贏了。

丈夫戲稱他們是“臭”到一塊去了。我倒覺得這兩位老人每日湊到一起下棋,很有些令人感動的意味。常常是那位老人的老伴兒,一個小巧整潔的老太太,上門來找老父親。“我們老張請你去下棋”,隻這一句話,老父親就連連點頭,放下手中一切的事情,抱上一套棋具就出門。母親做好飯,見屋裏沒了人影並不疑惑,徑直去張家喚就是了,老頭兒十有八九坐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