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不過才五點鍾, 對宮人而言卻已經是一天的開始。日出而起, 日落而息, 應天地之理, 隨自然而行, 是時人的作息規律。
天際已蒙蒙亮起, 晨曦彌漫在宣政殿前遼曠的漢白玉廣場上。宣政殿的台基高於平地四丈, 幾乎可以俯視宮外,直入九天。
至卯時正,宣政殿便在讚者的唱和中升朝了。
大殿中文武百官肅然而立, 左列文官,右列武官,按著遞交的奏章議題順序, 例行地一件件論述國政。
蕭懷瑾坐在高高的龍座之上, 他俯視著台基下的百官群臣,麵色沉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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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政的爭論持續了半個多時辰後, 果然如他所料, 終於有人提起了前夜德妃詐屍一事, 說京中大街小巷已經流傳開, 甚至編出了童謠。京兆尹抓了幾個人去官衙問話, 卻也無甚所獲, 隻能把童謠禁了。
於是大臣們便論起了德妃一事。
而殿階之下,那個姓韓的禦史,已經喋喋不休地說了半柱香的功夫。
他分明看到了天光微熹中, 那位韓禦史噴薄而出的口沫。
“《後漢書·五行誌》曰, 至陰為陽,下人為上。死而複生為妖人,乃下人篡位之征兆。事發後宮,乃天降警示,陰陽禍亂,蓋有昏聵,甚至亂綱……”
韓禦史從蕭懷瑾初繼位時的變法失敗,到太後垂簾聽政多年十分不妥,裏外罵了一遍。言辭鑿鑿,竟是不懼天家震怒地,將德妃詐屍一事同國運牽扯起來。
說了那麼長一串,歸納無非便是皇帝昏庸,太後擅權;陰陽顛倒,淆混乾坤;天道示警,帝王需下罪己詔。
蕭懷瑾相信,這個韓禦史隻是被人攛掇著跳了出來而已。他若在朝堂上按捺不住,發落了對方,反而會落得“偏聽”“昏聵之君”的罵名。並且,還會讓世人以為他是被說中了,才惱羞成怒。
然而,是誰攛掇的呢?
若非是有意,京中怎麼會如此迅速地傳唱起了童謠?
天子失德,失了民心,對誰有益呢?他又無嗣,那是陳留王?還是臨淄王?
蕭懷瑾不由冷笑,目光掃過每一個大臣,觀察他們的形色——有人垂頭,有人目光轉動,有人閉目養神,有人蹙眉似在思索如何反駁。
“陛下,微臣有異議。德妃之事涉及後宮,怎能說是陛下不敬天道。分明是中宮失德,天降示警才是。”
朝臣隊列中,一個穿紅色官服的文官站了出來。是禦史台諫議大夫劉偃,禦史大夫鄭有為的門生。
蕭懷瑾冷眼看著,麵上一派無波,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鄭有為是麗妃的父親。父女二人,都是一樣的薄情薄信之人。
他依然記得,鄭有為在先帝朝時,舌戰群官,為當時的輔國大將軍、奉國公韋長庚,彈劾倒了眾多蘭溪派官員。當年“蘭桂黨爭”中桂黨大獲全勝,鄭父可謂是功勳卓絕。
當年鄭家女兒還差點與韋家嫡次子韋不宣結了親,朝堂上下無人不曉,俱為這樁高攀的姻緣豔羨不已。然而世道無常,誰讓韋氏要在後宮作亂呢?終引出來了韋氏滅門之禍,韋家一夜間覆滅,鄭父為免受牽連,迅速倒戈相向,列出十八條罪狀,彈劾韋長庚、韋不宣父子倆驕奢跋扈、意圖謀反……
這種投機之輩,朝中最是不少,也最是為蕭懷瑾所不齒。
因鄭父的緣故,蕭懷瑾對麗妃都心存了不屑。現在,鄭父又在為何汝岱、何道亨父子倆發聲了。何家人想拉掉曹皇後,讓何貴妃取而代之,不是一天兩天。要不是太後壓著,曹皇後的鳳位岌岌可危。
“帝後大婚四載,一無所出,後宮其餘妃嬪,竟也無人延續皇嗣。皇家血脈關乎國運,而國運迎合天道。此番後宮有邪,當是皇後失德,應由皇後祭天懺思,自省其身。”
劉偃這話,看似是替皇帝和太後解圍,但實質上,依然是把謝令鳶當做邪物,意圖引導皇帝廢後。
劉偃的話激怒了謝家人,人家都拿著謝氏嫡女大做文章了,說她是天降示警,謝家怎麼能忍得下?若謝令鳶成了邪物,那他們謝家之人都成了什麼?
謝令鳶的大伯謝節忍不住站了出來,大聲道:
“陛下啊,枯木逢春死而複生,難道不是天降祥瑞嗎?陛下、太後的恩德英明福澤了眾生,德妃才有此造化,更是該稱頌才是。德妃複生之後,身體康健,未曾有異,太醫局九位太醫會診,韓大人、劉大人難道還要質疑太醫的群診結果嗎!將此等祥瑞吉兆,當做陰邪示警,兩位大人何等險惡居心!”
大理寺少卿賀遷此刻也出麵道:“臣附議。正是陛下、太後英明,皇後母儀天下,上蒼嘉賞,才有德妃複生之福。且佛道高人皆對此事有頌揚,劉大人難道隻憑紅口白牙,就要妄自判定天意嗎?”
平日裏,賀遷和謝家之人平淡相交,無有利害來往,此刻出聲,蕭懷瑾稍微想想便知——賀遷的侄兒所娶正妻,乃是虢國公、戶部侍郎錢舒才的嫡女。
而虢國公與曹丞相之交,已經不算秘密,先帝朝時,虢國公妻族沈氏因參與“蘭桂黨爭”,與蘭溪派交好,邊境“正月之禍”一事爆發,差點導致虢國公府上受牽連。正是當時曹丞相在朝堂上拉了老虢國公一把,兩家交好。如今錢昭儀入了宮,也還是為皇後協理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