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道庚的話裏, 帶著濃重的血腥之氣, 那是宋氏一族尚未幹涸的鮮血, 更是韋氏一族四處離散的累累白骨。
後宮易主, 從來不是一人之事, 而是一族的命運沉浮。
太後微垂眼簾, 玉桌之下, 雙手狠狠掐住衣袖,指甲幾乎將刺金繡花戳穿。半晌之後,她才矜冷道:“我正是因為看得清楚, 才不能讓何家的女兒做皇後。”
她望向窗外,聲音卻有了森冷之意:“若何家適可而止,我活著一天, 便可以保何家一天權勢。但若你和叔父得隴望蜀, 被權勢蒙了眼,那哀家也救不了你們!”
“砰!”的一聲, 何道庚擲下茶杯, 怒氣衝衝地拂袖走人。
茶杯碎裂一地, 何太後不去看他, 閉上眼睛, 克製心中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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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間宮人聞聲, 忙打開門,挑起簾子,有人進來收拾茶杯碎盞。何道庚走出殿外, 迎麵見一俏麗女子, 穿水紅色大衫,綰色高腰襦裙,正翹首以盼,看到自己時似乎還吃了一驚。
再看一眼她額間花鈿,是蘭花,便認出了她的身份。
方才與太後爭執的不悅,此刻還未消散,那爭執雖是為了家族利益,起因卻是這個死而複生、不知是邪是祥的女人。
據說,素處仙君竟然為她批了清悟墨禪。
何道庚不由得再打量了對方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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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等在太後殿外,便見殿門打開,從裏麵出來一個穿著圓領袍官服的美大叔。
可這不是後宮麼?
後宮怎麼可以有外臣進出?就算是公主或者哪個誥命夫人要進宮,也要先遞牌子的。可這名官員的衣服尚有褶皺,明顯是下了朝就過來了,仿佛後宮隻是他的後花園!
謝令鳶還沒有強烈的時人守婦禮的意識,作為準影後,對男子打量,更不會有什麼嬌羞或者懼怕,反而坦然直視。她身邊的女官宮女等人,卻是趕緊低頭讓開。韋女官則躬身行禮道:“見過何大人。”
謝令鳶想起,太後垂簾聽政,一介女流隻能依靠家族,從那時起,何家人有了進出太後宮殿的權力,宮中侍衛不敢阻攔。
何道庚頗為危險地看著德妃,卻被德妃坦然無謂地對視過來,一瞬間有些驚詫。片刻後,何道庚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這人有毛病嗎?謝令鳶無語,我招你惹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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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女官在前麵引路,謝令鳶在她身後走入長生殿,身後的內侍宮女們退在門外。
殿內燃著清心香,嫋嫋清霧後,何太後一襲綰色絞經羅襦裙,儀容素淨,正對著桌案出神,她案上堆滿了書籍奏本,還有羊皮紙卷的公文。
室內一片莊靜,還有燈光徹夜而縈繞未去的燭火味。
何太後似乎徹夜未眠。
謝令鳶又想起宮中內情——太後仗著外戚何氏,專權擅政;皇帝年幼登基,羽翼未豐,對外戚何氏多有不滿,磨刀霍霍……難怪那日在麗正殿前,二人言行冷漠,全無母子之情,壓根兒都不是親的。
韋女官一路未停,也沒出聲通報,而是拾階而上,徑直走到太後身邊,續了一杯熱茶,放在她手邊,又替她整理卷宗。太後頭也不抬,端起茶杯。
謝令鳶未及走近,便被兩邊的宮女輕輕攔下。她意識到這是太後有意晾著她,也就沒有出聲,想了想,為了表現誠意,輕輕跪下。
那日在麗正殿外,隔得遙遠,隻覺太後形色冷厲,氣勢逼人。直至此刻,這犀利的眉眼便顯得柔和了許多。
尤其是她眉眼的尾部之間,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疤痕,呈淺淡的粉色,宛若一隻正要飛上眉梢的蝴蝶。臉上破相誠然不美,然而她匠心獨運地以兩點細碎的貓眼碧寶石點綴其上,那蝴蝶便如點睛,讓她的眉目反而更添韻味——當人美到極致時,些許的殘缺,往往會成為巔峰美感的標誌。
謝令鳶見到美女再如何想力壓一頭,對著太後卻是萬萬興不起這種氣場的。唯有讚歎地盯著太後臉上的疤,琢磨著自己以後要不要弄個這樣的紋身來。
一炷香的時間,何太後出完了神,這才施施然抬頭,目光落在遠遠跪著請安的德妃身上。按著以往,她不理睬,謝令鳶通常是來磕個頭請安便走人。如今死而複生,佛光一鍍,卻長了耐性。身上那種驕矜之氣不見了,取而代之卻是一種難言的……飄渺,遊離於後宮之外。
何太後神色冷漠,蹙眉正欲斥責幾句,讓她少來礙眼,收斂性子,卻見謝令鳶癡癡望著自己,目光中全是豔羨。
何太後:“……”
何太後把茶杯置於案上,發出“啪”的一聲。
謝令鳶從幻想中驚醒,雙手交疊放於額頭,俯身恭敬拜道:“臣妾請太後安。”
太後淡淡垂眼:“不是準你臥床休養,晨昏定省可免麼。”
沒讓她起身也沒賜座,謝令鳶也不敢造次:“謝太後關愛,臣妾已無大礙。多日未見太後,臣妾……”
“多日未見,甚是想念?”韋女官侍立一旁,似笑非笑地接了話,眼波一勾,美得諷刺刻薄。
“……”謝令鳶半路被截走了台詞,心道這女官怎的如此不懂規矩,礙於太後眼前,不便發作。
“德妃娘娘有何貴事,不妨道來。太後日理萬機,可不似後宮閑暇,理會那些你糾我纏。”韋女官聲音清脆,替太後利落地下了逐客令。
……謝令鳶好想把這個女官叉出去。第一眼就看她不順眼了,若擱在娛樂圈,肯定是要讓她明白一下社會的殘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