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令鳶突如其來的撲進大殿, 抱住太後, 被她這一打岔, 皇帝也從激烈憤恨的心情起伏中, 從一片空白裏清醒。
過了好一會兒, 他才意識到眼前的一切。
他和太後差點又動手了, 千鈞一發之際, 德妃上前抱住了太後,局麵被她勉強壓住。此刻她正擁抱著太後,以後背對準他。
蕭懷瑾忽然感到一絲難過, 這麼多年,總是被人遺忘的難過。
他沒有說話,太後也沒有說話。此刻他們都有著無盡的厭倦, 對於彼此, 對於活著。
就那樣沉默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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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抱了一會兒,感覺太後已經平靜了下來, 沒有再發抖, 才跪下請罪道:“臣妾逾矩, 請太後責罰, 請陛下責罰!”
她未經太後允許, 就上前擁抱, 實在太逾矩了。若放在前朝,是要被杖責的。
何太後這才低頭看著她。
理智回籠後,何太後明白, 德妃是好心來勸架, 怕兩方不和,鬧出大亂,禍及後宮朝堂。
她過了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德妃為何事而來,後宮擅入延英殿是要被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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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妃不得幹涉前朝議政之地,到了宮門就越不過去,若沒有長思帶路,德妃是萬萬不會來到這裏的。
況且皇帝之前還下了口諭,各宮暫且安心在宮內養傷,不得外出。
然而長思是太後跟前的紅人,在宮裏各處都吃得開,十分有臉麵,蘇祈恩都要對他客氣點,因此帶德妃去延英殿,也沒有人敢阻攔,都以為是太後的意思。
好在謝令鳶來的路上,已經把借口都想到了,此刻無比恭敬地俯首:“是臣妾來的不巧了,請太後、陛下原諒。臣妾乃是偶然獲一至寶,心甚喜之,欲獻給陛下。卻不料驚擾了聖駕,臣妾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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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被太後罵得心涼,其實此刻,心裏也在反思比賽一事,是否太操之過急。於是更沒有心情聽什麼至寶。
對他來說,最期待的至寶,就是北燕立即亡國,拱手讓出城池,晉國邊境可以鬆一口氣,他這個天子不必夜夜噩夢。
他懶得聽至寶,太後亦然。
二人都明白德妃來的正好,免了他們顏麵盡失地撕破窗戶紙,折斷那岌岌可危的最後一根支柱。所以此刻二人頗為默契,隨便德妃用什麼借口,他們都順著台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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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對殿外喚了一聲,兩個內臣拖著一隻橫向寬度比他們還長的巨大海東青,艱難地抬過門口,拖了進來。
海東青被用繩子困得牢牢,跨過門檻兒的時候,毛都蹭掉了不少。拖到天子麵前的時候,雙目滄桑無神。
“臣妾昨晚閑逛麗正殿花園,閑來無事往天上扔石子兒玩,一個不慎,卻打中了橫空飛來的海東青,它掉在臣妾的院子裏,也不知道是哪裏養的。”
謝令鳶當初隻是不想看著這麼有靈性的海東青被殺,但她在麗正殿裏養一頭如此巨大的鳥,哪怕倒吊在內室裏,總會被人發覺。還不如坦率地交出來。
她像陷入初戀的宮妃那樣,溫柔期切地看向皇帝:“如此寶貝,臣妾自然要來獻給陛下。神鷹配聖人,是一展宏圖之象,何其祥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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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瑾掃了那隻鳥一眼。它躺著都有半人多高,被一塊石頭打下來,也是十分倒黴。
北地神鳥,怎麼會忽然跑到長安來?
聯係到近些日子,北燕有來使,似乎也能解釋了。
不過……閑來無事扔石子兒,都能不慎打下海東青?
那賽場上,你能否一石子兒打下北燕的馬球將?
想到朝闕殿上的二妃戲虎,掌劈猛虎……蕭懷瑾竟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遐思和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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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他搖搖頭,他大概是因北燕比賽一事,太過鬱結於心了。他一時理不清自己不停發散的思路,強拉回思緒,開口問道:
“這鳥落地時,身上可有什麼異狀,攜帶什麼東西?”
謝令鳶回憶一番,搖了搖頭:“臣妾不曾發現,它飛得悠閑,想來是無意中飛過了皇宮上空。否則依它速度,也不會被臣妾打中。”
海東青飛速極快,確實不是一般人能打中的。
蕭懷瑾不喜歡鳥類。這海東青雖然名貴,卻也引不起他什麼興致。
他和太後爭吵至此,已經是兩看生厭,此刻也不欲再和太後共處一室,便對謝令鳶拒絕道:“愛妃自己留著吧,這海東青是你所獲,你的好意,朕心領了。”
謝令鳶聞言,又失望,又小心翼翼:“那……臣妾就當這是陛下賜給臣妾的了?”
蕭懷瑾頷首。
謝令鳶麵露感激與欣喜:“謝陛下待臣妾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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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謝恩了,竟然還不走,蕭懷瑾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卻見德妃期期艾艾的,雙手抓著披帛揉來捏去,似是在斟酌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
對於救駕過自己的德妃,蕭懷瑾總還是有那麼幾分耐心,他按捺住心中的焦灼:“德妃還有事情?”
謝令鳶確實是有話要說,隻是正在斟酌——
方才,長生殿主事公公長思來請她去延英殿的時候,星使便忽然向她傳達了天道使命——【姊妹情深】。
姊妹情深,需同時與三位以上的星君,齊心做成一件事,放棄對彼此的一些成見和恩怨,積累一絲初步的好感與默契。事成之後,便會獲得一度聲望。
一年內刷不上【眾望所歸】是會死的。
所以這個使命,就算特別難,也要硬著頭皮去完成。
謝令鳶在來的路上追問長思,待長思說了原委,心中便有了些思量。
兩國比賽一事,曆來也不是沒有。唐太宗時期,唐國和突厥就進行過馬球比賽,是李世民和突厥可汗親自帶隊,後人還以此作畫歌頌。
但是,聽到條件之一是北燕會從後宮挑個女子和親時,謝令鳶就預感到,這是一個有預謀的比賽——
北燕皇室,已經明確了九星的存在。
此番大概是要她過去嚴刑拷打審問,抑或者是收服為北燕所用,也可能是將九星隔離、強行改變軌跡。最可怕的是逼問出九星後,斬殺或掠奪……
她決不能落在他們手裏。
如果她能參加馬球賽,並且贏了,是不是可以挫敗對方?那樣,【姊妹情深】和【藍顏禍水】的使命——要皇帝說的三句話之一,都可以嚐試完成。
隻不過……
她要是提議親自參賽,便會和蕭懷瑾一般,有莽撞爭勇之嫌,並且,於德妃身份亦是不合。
她一時拿不準要不要提及此事。一個不慎,說不得會因“牝雞司晨”而被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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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酌半晌,謝令鳶感到皇帝和太後幾乎要耐心告罄,隻好破釜沉舟道:
“陛下,臣妾鬥膽有事要稟。此事乃臣妾一片忠心,卻也許不合聖心,所以還望陛下先恕過臣妾,臣妾才敢言說。”
聞言,蕭懷瑾和何太後一起看向謝令鳶。
從來沒有在德妃臉上,看過如此忐忑猶豫之色,蕭懷瑾念及她終究是不會有什麼忤逆心思的,心下惻隱:“你說,朕恕你無罪。”
尊卑有序,謝令鳶不能直視皇帝,她抬起臉,看著蕭懷瑾常服龍袍上的橫襴,是言辭鏗鏘的讚美:“臣妾方才在殿外,冒昧聽到了陛下與太後之言。臣妾心中感念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