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星篇 28.29(1 / 3)

何太後下午從延英殿出來後, 沒有回長生殿, 而是去了弘華台。

寒秋的風撲麵而至, 連陽光都是冷的。

她怔然坐於石階之上, 風一吹, 冷意沁入骨中。披帛被風卷起, 飄入空中。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 被夕陽光在地麵上拉得漫長,宛如這入宮的漫長歲月,時光跬步悄然走遠。

當年也是在這裏, 送走了十幾年的政治盟友,伴隨了她半生宮闈歲月的宋逸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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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死後,她垂簾聽政, 為了讓邊境休養生息, 和宋逸修一道,力排眾議與西魏和談, 開啟互市, 為此不惜得罪了以戰獲益的勳貴們。

後來西魏撕毀國書, 大軍壓境, 何家帶頭向她施壓, 叫她處死宋逸修才肯出戰。當年她奉先帝的旨意誅殺韋氏時, 都沒有猶豫;卻在那時候,下不了手。

待到京中大街小巷,傳唱起女子與宦官亂政的歌謠時, 宋逸修不讓她為難, 替她頂罪,服毒自盡。好在人心自有公道,他沒有被列入國書《佞臣傳》。

蕭懷瑾是親曆了這些事的。

從那以後,她很難相信鄰國的和談,她寧願開戰,拚殺到隻剩最後一滴血,堂堂正正站著死;也不願因和談,將國土和臣民的信任拱手交出。

為什麼天子不能再謹慎一點?!

為什麼他還能麵不改色拿這些事往她心傷上撒鹽,她和宋逸修扛下罵名參政這些年,是為了輔佐誰的江山?

是不是她對他的教育,太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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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反思了一下午,直至入夜,整個皇城都沉入黑淵,才走回了長生殿。

長生殿依舊是華燈徜徉,在一片夜幕中,為她照出一隅光明。

常姑姑此刻守在長生殿門口,擔憂不已地看著她。

何太後走回來,看見她時,竟對她笑了笑。

常姑姑的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好像看到了當年,那個被先帝冷落的女人,陪著大皇子蕭懷瑜,在先帝的殿前跪了一日。待牽著兒子的手回來的時候,看到自己擔憂地等在殿外,也是這樣笑了笑。

何太後一步一步地走回來,神思不屬,半晌,才回神一般道:“今日是哥兒的生辰。”

“噯。奴婢已經煮了麵。”常姑姑指了指案幾上,碗裏盛好了麵。

何太後便俯身,端起碗,常姑姑走在前麵,替她打開了內間常年鎖著的門。

燈燭火光爭先恐後的湧入,照亮了昏暗內室的一隅。桌案上供了四個牌位,黑漆漆的檀木。

承徽顧詩嫻、懷王蕭懷瑜、貴妃酈禪玉、憫王蕭懷琸。

當年她讓蕭懷瑾也來罰跪過這裏,可他似乎從來也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

何太後將長壽麵,放在懷王蕭懷瑜的靈位前,站了很久。當痛楚又襲上心頭時,這次她捂住胸口,讓自己回想起今日,在延英殿幾乎失控,忽如其來的,德妃的擁抱。

是那個纏繞周身的溫暖,讓她平靜了下來。

太後微垂眼簾,鬆開捂住胸口的手。

一陣寒風從窗戶裏吹了進來,她似乎也沒有感到那麼冷了。

德妃說,要和後宮妃嬪們一道,為國分憂。她的神情不是兒戲。

曆經兩朝後宮,德妃這樣的人,何容琛第一次見。起初以為她是另辟蹊徑的爭寵,可今日,聽了她禦前那番話,便忽然覺得,後宮高位,能有這樣明大義的妃嬪,何其難得。

所以,隻要不觸及帝統,她是願意一直護著德妃的。讓這股清流……在後宮能夠存在長久,興許,也能於這泥淖……有改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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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德妃在延英殿求得皇帝聖諭,要攜後宮女子一道,同北燕進行馬球比試一事,傳遍了後宮。

麗正殿給九嬪及以下都送了帖,經帝後允許,德妃召集後宮妃嬪們,翌日在西苑,遴選妃嬪參加比賽。

而品秩相差不遠的八夫人,出於尊重,是需要德妃親自去請的。

依規矩,謝令鳶先去拜訪了八夫人之首的何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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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華殿,乃何貴妃居所,後宮中幾乎可以與坤儀殿分庭抗禮的尊貴之處。

何貴妃聽聞宮人通稟,放下逗鳥的花枝,施施然走去外間。

自那日朝闕殿的驚險一夜後,她便篤定了心思,要和德妃結盟,掀了皇後。此刻謝令鳶進門,向她見禮,何貴妃難得地呲出了一個微笑,並在心裏確認,這個微笑比皇後更高貴、更母儀天下。

“德妃來了,本宮真是驚喜。蓮風,快給德妃奉茶,要今年時新的仙崖石花。”

謝令鳶向來隻見何貴妃橫眉冷對的傲然麵孔,何曾見她如此客氣。甫一落座,忽然聽半月多寶閣後麵的偏間裏,傳來清脆的聲音——

“皇後是個賤人!皇後是個賤人!”

“……”

何貴妃親自接過茶杯的手,頓在半空,與謝令鳶麵麵相覷。

重華殿的宮女趕緊捏住鸚鵡的嘴。

半晌,謝令鳶嗬嗬一笑:“這鸚鵡頗為有趣,竟然說皇後是個見人就笑的賢後,真是祥瑞呢。”

何貴妃也幹幹一笑:“是啊,皇後是個見人就笑的賢後。”

被鸚鵡這一打岔,何貴妃頓覺自己的尊貴,再也端不出來了……

好在德妃是有正事來的,開門見山就提起了晉燕兩國的女子馬球一事。

“素聞貴妃姐姐球藝精絕,莫說這後宮裏了,恐怕京城小姐,都無人能及。那北燕張狂,覺得自己是馬背上的民族;可貴妃姐姐,亦是出身將門,球杆一揮,氣勢橫掃三軍!姐姐若出戰,定教會那北燕如何做人!”

謝令鳶的話,也不全是恭維。何貴妃做什麼都要做到最好,馬球這種在貴女階層盛行的遊戲,她確實可以列入京中女子前三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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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貴妃聽得微笑,若說晉燕兩國女子比賽,自然是要靠她的,其他人青黃不接的樣子,上去了豈不是丟晉國後宮的臉麵?

況且,既然要與德妃結盟,那麼眼下德妃無論做什麼,隻要不傷及利益,她權衡後都會支持。

於是,何韻致輕輕放下茶杯,就是端莊宛然的一笑:“本宮雖然對這等拋頭露麵的事,沒什麼興趣。但既是妹妹相邀,那本宮定是要給妹妹這個麵子的。這比賽,本宮就參與吧。”

她說得矜傲,謝令鳶溫柔地拍了拍她的馬屁:“有姐姐在,我晉國必將一展雄威,打得燕賊顏麵無存!”

何韻致聽得舒坦極了,待德妃離開,已經走出了重華殿火光拂及不到的地方,何貴妃才笑盈盈地起身。

終於可以出宮打馬球了!

她入宮兩年,和這籠中養的鸚鵡金絲雀一般,悶都要悶死了。

見何貴妃心情好,宮女蓮風走上前,憂心勸諫道:“娘娘,此次比賽,若是贏了,德妃的聲望,隻怕會震動朝野……”對娘娘亦是有礙啊。

何貴妃施施然去逗鸚鵡,頭也未回:“無妨,若贏了,她能晉封聖德妃,我就不能當皇貴妃嗎?再說了,有時候不是爭位份,而是她謝家能不能爭得過何家。且這場比賽事涉國體,不能傷了顏麵,本宮可定要贏了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