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進?!”謝令鳶忽覺眼前燭光失色, 一片發黑。
原來之前, 他便計劃好了, 陪她一起入了四個人的識海, 是在手把手地教她熟悉一切, 為了讓她能獨自進入何太後的識海麼?
謝令鳶想追問原因, 驀然又想起看過他的回憶,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既然他如此說,就已經是篤定,問再多也失了意義。
她有些頹然, 卻也知道,他先時不遺餘力幫她,已經是盡了情分。她歎口氣坐下來, 心浮氣躁地閉上眼睛。
酈清悟引導她入定, 囑咐著:“倘若遇到難題,不能開解, 便出來說與我聽, 我會幫你想辦法。”
“好。”
“切記識海不能跑, 否則一旦迷路, 別人難救, 你也難以尋到出路。”臨行前, 他又告誡道。
他低沉清澈的聲音,伴著她的神識嫋嫋入定。謝令鳶走過一片漆黑後,迎來一簇猛然的明亮。
她已經進入了何太後的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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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一聲, 謝令鳶睜開眼, 下一瞬,她忐忑不安的心情,便被破空而來的箭矢嚇破了膽。
一隻箭擦著她的臉頰劃過,深深釘在地上!
她愣得沒反應過來,目光綿延,黑雲壓城,城牆上的旗子在風中搖曳欲墜,女牆、城門處冒著濃濃黑煙,士兵正在廝殺,臨車投石彈,在城牆上炸出一個個大洞,幾十人推著撞城車,重重地轟擊城門,城門在一次次摧殘下,發出聲如洪鍾的哀嚎。
也就一眼的功夫,殺戮就到了她麵前。
“啊!”紅的鮮血,白的腦漿,濺了謝令鳶滿眼。一個頭戴盔甲的士兵,在她麵前,被生生劈成了兩半,半人高的血柱噴濺而出。
隨著她未能抑製住的驚呼,數萬人馬仿若被驚動了。他們黑衣黑甲,整齊劃一地轉過頭,冷冷看向她,目光如破空而來的弩-箭,帶著欲刺破血肉的銳利。
——會被他們殺死的。
這個念頭,仿佛箭矢一樣釘入了腦海,謝令鳶不假思索,轉身便逃!
然而其他人動作更快,萬馬騰起浩瀚煙塵,千騎卷平崗地衝她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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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跑過的地方,箭矢如雨般釘入地麵。有利箭貼著她後腳,插在了地麵上,她甚至能感受到它呼嘯而來帶起的風,以及箭杆死去一樣的冰涼。
識海中失去了【朝垣】加持,她的速度怎樣也跑不過快馬,一柄長刀在她背後亮起,謝令鳶看到地上的影子,看到那利刃高舉,迎著烈日閃出寒光,她想也不想往地上一個翻滾躲過,長刀擦著她的皮肉劃過。
謝令鳶感到背上一涼,下一擊已經緊隨而來,落在她的頭頂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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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恍如被拉長了無限,時光變得極慢,謝令鳶心念電轉——識海可以織夢,要自保,讓他們同時停頓動作……
她急中生智——就讓所有人全部劈叉吧!
她這樣想著,身後喊打喊殺的千軍萬馬,忽然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馬上騎的、地上跑的,全部齊齊劈叉!
有的橫向一字馬,有的縱向一字馬,連他們胯-下的馬,也跟著後馬腿劈叉……
場景蔚為壯觀!
那柄向她頭頂揮來的刀,隨著主人劈叉而一歪,謝令鳶得了喘息之機,迅速爬起來跑遠。
在她身後,劈叉大軍抬起了酸澀的腿,拉著馬從地上爬起來,然而這間隙,謝令鳶已經跑入了無人之境,再難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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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惶急之下,也不知跑出了多遠,顯然已經把酈清悟的提醒扔到了九霄雲外。
跑到了一處青石板小道,一側像是高門綺戶的府邸門麵,門口有石獅子,路麵平整不見閑雜人等。此刻不見外物,才能讓她勉強有安全感。
謝令鳶急促喘息,再也撐不住地癱坐在地,後背的痛楚猛烈襲來。她伸手摸了一把,一手鮮血殷紅刺目,不由慶幸劫後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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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方才,那柄長刀落下了,德妃就在入定中死去了。
酈清悟肯定會後悔死的!
她這樣想著,才從浩劫中寬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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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一會兒,忽覺有點心神恍惚,仿佛強烈的意識在說,這是天賜十六年。可見何太後的識海,也比其他人更為清晰縝密。
蕭懷瑾的年號是延祚。先帝的年號是景祐。
而景帝的年號才是天賜。
這一跑,就跑到了二十多年前啊。
謝令鳶肺腑還在疼著,望了眼天,沒有任何光怪陸離,連天空都是秋日初晨時清爽的天青色。
她靠在牆角,斜對門的府邸門口,停著一輛寬大的馬車。她看清了府邸上的四個字。
——廣定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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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傾,宅門被緩緩打開,一個穿鵝黃色上襦、粉色綃紗齊腰裙的少女,步履輕快地跨出門檻兒。她的身後,似乎是父母下仆將她送出來,拉著她的手叮囑什麼。
“日後成了太子良娣,切記謹言慎行。你這脾氣……唉,不可忤逆了韋太後,她連太子廢立都說得,更遑論你了。若得了空,去大慈恩寺,求佛祖佑個平安。”
那少女一一應著,正是十四歲的何容琛。
謝令鳶心想,比起在酈清悟識海裏,看過的何德妃,何容琛此刻更為生動俏麗,柳葉眉、鵝蛋臉,目若含情,便是在後宮裏,也是極上等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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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何氏乃京門勳貴,卻是住在長安北郊的。開春時天子一紙諭令,廣定伯二房嫡女何氏、吏部尚書嫡女徐氏選召入東宮,為太子良娣。半年教儀後,初秋接引入宮。
這便是何容琛入宮之際的回憶了。
因她識海縝密清晰,謝令鳶連她所有的心思,都能體會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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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旭日破曉。
車輪在青石板上碾過,發出“篤篤”聲,餘韻悠長仿若輪回。何容琛輕微地哼著曲子,音色壓得低,聽不真切。馬車走入長安城,駛過清晨尚不算喧囂的街道,她從窗裏往外看去,在快要入內城的時候,馬車漸行漸緩地停下。
依規矩,東宮內官,會在此處接引。
何容琛示意丫鬟掀開車簾,她坐姿端正,向外望出去——站在一群侍宦前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著艾青色袍服,料來是東宮近身之人。
他膚白,目若遠山,透著沉靜溫和。行端立直,令人不禁想到《詩經》那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若不是服內官衣飾,幾乎要讓人以為是哪個門第的世家公子。
待馬車停到前了,他走上兩步,舉手投足間,盡是內宦少有的雋致文雅:“可是廣定伯賢媛何氏?”
謝令鳶晃了一下神,馬車裏,何容琛也顯然一怔。
那略帶魏趙語韻的聲音,如清泉流過心間,極致悅耳,好似明朗了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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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容琛的大丫鬟常笑垂下頭,遞上內宮蓋印的帖子,他接過來細細看了,方逆著曙光,向她一揖:“遄行勞頓,姑娘辛苦了。”
沒有喚她良娣,是因何容琛還未正式受封。可見此人性情嚴謹,也不是阿諛之輩。
何容琛回以一笑,她笑起來真是好看,好像長安城簌簌開遍的花:“無礙,是有勞諸位大人了。”
一行便開始往宮城走去。從外城入皇城,騎馬也要兩個時辰。
卯時的市坊開始熱鬧,道路兩旁盡是琳琅。何容琛忽然開始不舍,她頻頻回望,那漸遠漸去的,外麵的開闊天地。天那樣高,令人情不自禁想觸及。
穿過開市的坊間,路邊還有唱皮影戲曲的班子,吸引了人群駐足。馬車因人-流而停頓,何容琛坐在車上,將那皮影戲聽了七七八八。是講兩人傾心相愛,卻一生未言說的故事。
她覷了眼外麵,那少年內臣騎在馬上,身姿如鬆,也不知這皮影戲,他留心聽了沒。
“頭一次覺得,外麵的影戲這樣好看。”何容琛輕聲自語。不遠處便是內城城門,此去入宮,其後幾十年,興許都不能再出外看一眼,便什麼都覺出好了。
他的目光也隨之飄在了那簇擁的人群上,卻總有一種含著的遙遠之態。見他舉止優雅,怎的也不像宮宴上那些內臣,何容琛忍不住好奇:“不知公公如何稱呼?”
他收回視線,答得簡潔又平淡:“敝姓宋。”又逐漸放緩了馬速,轉而道:“再過得一炷□□夫,便要入城,若姑娘有甚心事未了……尚有一兩個時辰的寬裕。”
何容琛發覺他是個待人善性之人。畢竟女子入宮的寂寞無趣,他本可不必當回事。偌大深宮裏,如他這樣,願意替人著想的人,委實不多了。
常笑提醒道:“小姐,夫人還囑咐過的麼,讓您若能得空,便去大慈恩寺求個平安。”
少年的目光落往她身上,似是征詢。
何容琛卻搖搖頭,清朗的熹光,為她神色鍍了兩分驕傲:“不必,我又不信神佛,拜來何用。”唯懦弱之人,才會將希望寄托於神佛,期冀他們頹喪失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