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火光不是很明, 卻依然照出了一片熱烈深情的紅。這紅色絢爛入眼, 其上織金一筆一線無不濃烈, 熠熠生輝, 幾近灼人。
晉國以紅為貴, 婚喪嫁娶服紅。
何容琛垂眼, 伸出手, 輕輕摸上去。
婚服上以金線織了纏枝蓮,織出了紛繁華麗,織出了浮沉萬千, 好似歲月的年輪,經年沉澱餘韻悠長。
她輕輕閉上眼睛,試圖從塵埃裏捧起一抔回憶。已經不記得什麼時候了, 大概是蕭懷瑾初即位時, 她在各家族適齡女子中,挑選未來皇後。
參詳他意見時,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 脫口道, 我這輩子過了一大半, 卻從不知穿婚服是什麼滋味。
如蕭道軒這般, 男子一生總會經曆一場元服大婚, 女人卻未必。
可天下這樣大,紅塵之人這樣多,他沒有。她也沒有。
她少時入宮, 隻是作為先帝的東宮侍妾, 是個良娣,沒有正夫人的禮遇,也就沒有婚禮,更遑論婚服了。隻是被他代為接引入宮,受了冊封。年少時她未敢怨言,因這是命。
可終究還是有個夢,在皮影中點滴成流,衝破死生,化作執念。
殿內的燭火微微跳了一下,她眼前的朦朧也一瞬而逝。明明眼前是清晰的,卻又仿佛模糊了——仿佛看到他在夢的那一頭,真的就像繚繞著香霧的時光彼端,那個她很多年前的深宮舊夢裏,他鮮衣怒馬,策名就列,等待洞房花燭時。
那天早上她從夢中醒來,晨起時他為她穿衣梳頭,拔了一根白發。她問他,宋逸修,你這輩子,有什麼心願嗎?
鏡中的她問的小心翼翼,而他在鏡中與她對視,目光仿佛透過了輪回,微微一笑說,我想和我愛的人一起,一輩子。
他在黃泉下等了經年的歲月,怕她來的路上忘了,這樣執著地提醒著她,求她來世莫要相忘啊。
她的手,在這來世的婚服上輕輕摩挲而過。
是她很喜歡的浮光錦,光華流動。
她似輕輕嗟歎,卻又淡淡的微笑,像是在對他應諾:“佛說過,人有來世。”
所以不會相負。
謝令鳶遠遠地站在殿內角落中,相較何容琛的平靜,她卻感到眼中一熱。
想起識海裏,那個初入宮時一臉驕傲、不信神佛的少女。二十多年恍如白駒過隙,歲月撫平了她的棱角,讓她的心沉靜於沙田石海,在梵香中堅定這一世的信念。
直到臉上被人輕輕一拂,淡淡的香氣一瞬而逝,她一怔,摸了摸臉,才發現有淚,方才酈清悟為她拭去了。
……她從來沒在酈清悟麵前哭過,西魏人打到眼前了都沒哭,這下太丟人了怎麼辦?
酈清悟雖然沒有笑她,可眼睛裏閃動的溫潤光澤,總讓她覺得難為情,倒打一耙道:“故去的人尚記得留下來世相見的禮物,你就在我旁邊,我好像也沒收到過什麼呢。”
酈清悟:“……”
遠處傳來一兩聲雞鳴,東方天際已經隱隱泛藍。
雨也綿綿而息,似乎有朝光要掙紮著綻放。
何容琛下令返京,群臣整列時,酈清悟身為外人,不能再與謝令鳶同行。臨到別時忽然附在她耳邊:“無論你今生或者來世在何處,我都會找到你,送你……”
他頓了頓,伸出手,掌心間不知何時,放了一片桃花瓣。
溫熱氣息吹在她耳邊,謝令鳶感覺左臉瞬間躥紅,麵頰發燙。
隨即想,原來他憋了半天,就隻是憋了這麼一句話嗎!說直白一點會羞死你嗎?
謝令鳶好氣又好笑。
可隨即心頭不免浮起一絲淡淡的悲。
似乎從來沒想過任務完成要離去的那一天,所以當真正迫臨了,才覺心頭早已被填滿,分離帶來的是巨大的空茫。
等她回去了,他呢?
受父親遺托,孤寂守護這世道蒼生,世間無人知曉,一個人獨對朗朗星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