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做單純之人1(3 / 3)

難道他們不知道這不過是一個遊戲?當然不是。誰都知道這隻是一個遊戲,誰都清楚我的朋友不會幫自己實現任何願望。既然如此,他們說什麼都行,怎麼說都行。可是他們仍然不肯輕易開口,他們痛苦地一本正經地思考,然後,抱歉地對朋友說,對不起我還沒有考慮好。

甚至有人說,如果給我一天時間,如果您明天還要采訪我,那麼明天,或許我會給你一個最完美的客案。

那天的朋友非常失望。他說,這個城市的人已經習慣了毫無理由的嚴謹。或者說,他們被自己嚇壞了。

被自己嚇壞了?我不懂。

是的。朋友說,他們總是害怕出錯。或許他們害怕受到我的愚弄,或許他們害怕受到路人的嘲笑,或許他們害怕將自己的願望暴露,或許,他們真的害怕失去一次實現願望的機會,總之,他們失去了回答一個最簡單的問題的勇氣。事實上這個城市的人每天都在遭受各種各樣的驚嚇:怕失業、怕失戀、怕降薪、怕成人笑柄等等。或許他們曾見過別人失業、失戀、降薪、成為別人的笑柄,或許他們在以前的生活中也曾失過業、失過戀、降過薪、成為過別人的笑柄,或許這一切的發生,有時候真的僅僅因為一句隨口而出的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話,因此,他們隻能練成千篇一律的嚴謹和古板。他們每一天都在小心翼翼地過日子,生怕說錯任何一句話甚至一個字,哪怕,是做類似“幫你實現一個願望”這樣的遊戲。

不是還有一個人說出了自己的願望嗎?我問。

那是一個男孩,朋友說。

他的願望是什麼?

給我五塊錢!

我們都笑了。

隻有孩子才可以無所顧忌地說話,才可以將自己的願望毫無戒備地暴露給別人。朋友說,所以那天我真給了他五塊錢。後來我想,假如那十九個人真的說出自己的願望,有些願望,或許我真可以幫他們實現。可是,他們沒有說……

第二天你又去采訪他們了嗎?我問。

沒有。那檔節目最終被取消了。其實就算我第二天再去,我想他們也不會考慮好。事實上,他們永遠都不會考慮好。——考慮的時間越長,越是難以抉擇。因為他們被自己嚇壞了,還因為,他們想要實現的絕不僅僅隻有一個願望。

所以,就算你二十年後仍然采訪這二十個人,結果也會完全一樣。

不,朋友笑笑說,結果肯定不一樣。

不一樣?

不一樣。朋友說,因為那時,將願望暴露的那個男孩,已經長大了。

吉慶街

吉慶街是武漢一條普通的小街。

去武漢,夜裏,兩友人請我去吉慶街喝酒。大排檔延伸了整條小街,幾乎座無虛席。席間來往穿梭著眾多賣藝者,隻需十塊錢,便可以為你唱上一首。與友人邊喝邊聊,女孩就湊過來了。她懷抱一把琵琶,落落大方之中,稍有羞澀。她問我們要不要點首歌,聲音很輕。我說,不要了。她說,是三十塊錢一首。她的話讓我意外,我想她應該說“八塊錢一首”或者“五塊錢一首”。將價錢高當成賣點,她可能是這條街上唯一敢這樣做的歌手。

女孩嬌小白淨,橢圓臉,頭發盤在頭頂,很有些古典氣韻。她獨自一人,這並不多見。賣藝者多為組合,一奏一唱,更有七八個人的樂隊,能演奏聲勢浩大的《土耳其進行曲》或者《黃河》。孤身一人的女孩和她懷裏的琵琶很是紮眼,她站在我的麵前,我聞到若有若無的丁香氣息。

我說,那來一曲吧。她說謝謝,坐下來,遞我一張塑封的曲目單。曲目很少,且多是黃梅戲唱段。我說就來《十二月調》吧!我打出一個醜陋的酒嗝,那時我的模樣或許就像孟薑女過關時把守關口的老爺。然女孩並不計較,她向我彎腰致謝,然後,琵琶如珠簾般響起,我聽到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

正月裏來是新春,家家戶戶掛紅燈。老爺高堂飲美酒,孟薑女堂前放悲聲……五月裏來是黃梅,梅雨漫天淚滿腮。又怕雨濕郎身體,又怕淚灑郎心懷……

我發誓我從未聽到過如此動人的聲音。聲音婉轉淒美,彈性十足,催人淚下,直讓人肝腸寸斷。隨著歌聲,女孩眼角開始濕潤,然後,突然間,淚如雨下。

……六月裏來熱難當,蚊蟲嘴尖似杆槍。願叮奴身千口血,莫咬我夫範杞良……

女孩變成孟薑女。孟薑女就是女孩。我想她哭過多次。在這條街上,在她唱到這裏時。我不知道她是為孟薑女而哭,還是為她自己而哭。可是我堅信那不是表演。她的哭泣真誠,眼淚清澈。我無法不被她打動。

我掏出三十塊錢,與友人匆匆逃離。我本來想給她五十塊錢,可是我怕她傷心。

與友人尋得一處酒吧,彈了鋼琴,喝了啤酒,我很快忘掉悲傷的女孩和悲傷的孟薑女。我甚至與友人玩起骰子,我總是輸,便不停地喝。後來我喝多了,偶爾贏一次,也喝。我想那天我喝掉至少三十瓶啤酒——我喜歡紙醉金迷的感覺。

從酒吧出來,已是淩晨。天空飄起雨,飄忽不定的燈光如同滴落宣紙上的淡彩。我們需要穿過吉慶街去對麵馬路打車,於是,我再一次看到女孩。

因了雨,街上食客已經很少。然女孩仍然暗在角落,懷抱她的琵琶,安靜地坐著,我想她也許被拒絕過多次。本不想再打擾她,可是她看到了我們。她衝我們招招手。嗨。

鬼使神差般,我們再一次坐到小吃攤前。女孩禮貌地湊上來,於是我們有了一些閑散的交談。

怎麼還不回家?

再守守。

一個人住嗎?

幾個女孩一起。都在這條街上唱歌。

唱幾年了?

八年。

天天這樣唱?

天天這樣。

我盯住她。她多大?十八歲?二十歲?二十二歲?其實她完全不必在這裏受苦,她那樣年輕,麵容嬌美,能彈會唱,機會很多。可是八年裏,幾乎每一天,她都會懷抱一把琵琶,在一群頓著酒嗝的人的麵前,進入到孟薑女或者自己的世界。

我告訴她,你唱得非常好,你應該參加一些選秀節目,你肯定迅速成名。她看看我,笑了。她說,謝謝。我不知道這一聲“謝謝”,是表示讚同,還是表示拒絕。

那天我非常世俗地要走她的電話。我對她說,我認識或者可能會認識一些電視台的導演,如果有類似節目,我可以給她打個電話。她再一次笑笑,說,謝謝。

我回到我的城市,日日奔忙。手機裏的電話號碼很快擠滿,刪了幾次,終於將她刪掉。我從沒有給她打過電話,我想我以後也不會給她打電話。我或許並沒有讓她成名的能力,她或許會非常認真地拒絕成名。懷抱一把琵琶,在嘈雜中演繹一曲《十二月調》,或許就是她最踏實最安然的生活——吉慶街便是她的世界。

可是每隔一段時間,我便會想起她,想起她的歌聲。也曾動了去武漢看她的念頭,但每一次,我都被自己說服。她還認識我嗎?這麼多年,有多少個類似的我在酒後許下的多少個類似的諾言,或者,在長長的吉慶街,有多少個類似的她一邊哭泣一邊演唱著類似的《十二月調》?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可是假如去武漢,假如我去,我一定要在夜裏去吉慶街喝酒。我希望在那裏遇見她。我希望在那裏遇不見她。

理性的勇氣

前幾天,我所生活的小城,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一個在湖邊玩耍的男孩不小心跌入湖中,正好有兩位男青年同時聽到他的呼救。第一位男青年奮不顧身地跳下去,他水性很好,可是當他遊到男孩身邊的時候,由於水溫太低,一條腿突然抽筋。不僅如此,湖裏的荷花、浮萍、水葫蘆、香蒲也給他造成很大麻煩。這時第二位男青年跳了進去。他水性很差,他不像救人更像自殺,如果沒有第一位男青年的及時相助,他也許遊不回湖邊。當然男孩最終還是被救上來,兩個男青年也相安無事。此事上了電台,上了報紙,上了電視,但是我注意到,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將榮譽和光環給了第一位跳下水的男青年,而對第二位,卻隻是輕描淡寫。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我知道第二位跳下水的男青年並不需要光環和榮譽。他跳下水,隻為救人。所有榮譽和光環跟生命比起來,我想,沒有人會選擇前者。但我還是想對第二位男青年致敬,甚至,我對他的讚賞,遠遠超過第一位。

因為他是第二個人。因為他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跳下水的。如果第一位男青年更多依靠了“救人的本能”,那麼,第二位,除了本能以外,還需要比第一位多出更多的勇氣和自我犧牲的精神。

他知道水溫很低。他知道第一位男青年的腿已經伸筋。他知道水裏的植物會給救人造成太多麻煩。他知道自己水性太差。他知道第一位男青年已經筋疲力盡。他知道自己的縱身一躍,對他的生命來說,意味著什麼。可是他還是跳了下去,我想,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勇氣,似乎更值得我們的尊敬。因為他的勇氣,是理性的。

生活中有太多這樣的事情。我們往往會記往第一個人卻忽略掉第二個人,但其實,很多時候,第二個人所做的事情,遠比第一個人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