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父親卻將懲罰遙遙無期地拖了下去。每當我要忘記時,他就會適時地提醒我,讓我再一次緊張無比。而每一次,他都會擺擺手讓我做別的事去。這種緩期執行的做法,讓我從此小心冀冀,不敢做任何錯事。
多年後父親說,知道當時為什麼不揍你一頓嗎?我問為什麼。父親說,因為你上學了,長大了。你長大了,我就不能用對待小孩子的方式對待你。不過,錯誤是你犯下的,你當然要受到懲罰。這個懲罰,就是我把你最害怕的懲罰,無限期地在你的心中拖延。讓你時時後悔,時時愧疚。你想,這是不是比揍你一頓管用?不過……說到這裏父親笑了,他摸摸身邊的苕帚。他的動作讓我再一次膽戰心驚。
即使現在,有時我和年邁的父親吃飯,也會突然擔心起來。我想,會不會有一天,父親突然對我說,昨天你又犯了錯誤,來,兩罪並罰,撅起屁股!然後,操起那個苕帚……
看來,讓一個犯錯的人心生愧疚,遠比讓他皮開肉綻,要好很多。
一條短信的延伸
2004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正吃著晚飯,忽然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短信。說是有一位正讀大學的女孩身患重症,但她堅信如果有了999位陌生人的祝福,就可以戰勝病魔。如果方便的話,能否發個祝福過去,雲雲。短信的最後,留有另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對於這類短信,通常我是不會理睬的。據說這是一些皮包公司的慣常伎倆,他們經常會編造出一個個淒慘的故事,然後讓你發個短信過去。最終的目的,就是讓你上當,然後騙取你的短信費。
第二天出差,在火車上備感無聊,於是掏出手機,想玩一會兒遊戲,不經意又看到那條短信。重讀一遍後,我想幹脆發一條過去吧,萬一那邊真的有一位身患重症的花季女孩,萬一那位女孩真的需要一位陌生人的祝福,那麼,就這樣置之不理的話,好像有些太過冷漠和殘忍;再說,就算這是某個皮包公司的騙局,對於我來說,也不過是損失了一毛錢而已。
盡管不相信幾個祝福真的能夠挽救一條生命,但最終,我還是寫了幾句祝福的話並發了過去。想不到僅過了一會兒,對方就回複過來,隻有兩個字:謝謝。
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我更換了手機卡;再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就把這件事,慢慢地淡忘了。
2005年春末,同樣是在一個傍晚,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一位男孩打來的,在確定了我的身份後,一個勁地向我道謝。我說謝什麼,他說:“那個短信。”
他告訴我,他是那位女孩的哥哥,通過本市日報社的一位好心的編輯,得知了我的手機號碼,然後給我發了那樣一條短信。他說他這麼做的目的,隻是想讓我為他身患重症的妹妹送去一個祝福。他說,他的妹妹堅信,隻要擁有了999位陌生人的祝福,便能夠重獲健康。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現在的手機號碼?”我問。
“還是那位好心的編輯告訴我的。費了很大的勁兒。”最後,他堅持要請我吃飯。
男孩的年齡不大,像是剛剛大學畢業的樣子,坐在我的對麵,有些不安和拘謹。為緩和一下氣氛,我開始沒話找話。我問他最終湊夠999位陌生人的祝福短信了嗎?他說是的,比想象的容易些。我說這些發過短信的人,你現在都能夠找到嗎?他說有些換了號碼的,就很難找到了———你是個例外。我說難道你要一一請他們吃飯並當麵致謝?他說是的,隻要能夠找到。不過一個月隻能請三四位,我的工資有限。
輕描淡寫的表情。
看得出他非常愛自己的妹妹。我想那位女孩子能有這樣一位哥哥,一生都應該是幸福的。
菜上齊了,男孩開始拚命喝酒,表情有些哀傷。突然我發現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既然我的祝福幫助了他的妹妹,那麼,他妹妹為什麼沒有來?我小心翼翼地問:“你妹妹現在,讀大幾?”男孩喝了一口酒說:“妹妹去了。去年秋天去的。其實999位陌生人的祝福,並沒有讓她重獲健康。可是,我仍然要當麵一一感謝你們。”他再一次給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又喝了一口酒。
我唏噓不已。女孩終於還是走了,那麼我們的這些祝福,對她來說,豈不是沒有任何用處?
“這些短信,曾給她無限的快樂和希望。每天,她都會一條一條地翻讀,然後一條一條地回複。”男孩說,“所以,盡管這些祝福沒有能夠將她留住,但她在離去的時候,一直麵帶微笑,沒有任何痛苦。”
土 路
一條小路塵土飛揚。
從遠處看,土路象被遺棄的窄窄的灰褐色布條,隨著風,似有了細微的飄動。路的兩旁,則密密地排滿著綠牆一樣的梧桐。夏天裏,這些樹伸展了巨大的葉片,努力將熾熱的陽光擋在路的上方;在嚴冬,梧桐光禿禿的枝椏便合力抵擋著寒風,與山村一起瑟瑟發抖。
土路是村莊與外界的唯一通道。
有黃牛,睜著明徹的眼,打量著路盡頭的土塵;有孩子,背著破舊的書包,光的腳板喚醒了山村的黎明;有姑娘,提著小巧的藍子,羞澀地淺唱著黛綠色的山歌;還有老人,飄著白髯,根根肋骨清晰可見。
土路上的人們,從晨到暮,從春至冬,一刻不停地在奔忙。可是村莊,依然安靜和貧窮。
有時候,清晨,一輪紫色的朝陽掛在土路遠方的樹梢,好似樹梢輕輕一抖,那圓圓彤紅的太陽就會滾落地麵。兒時的我便狂奔起來,幻想著那太陽能夠等我一次。但每一次,太陽都是無一例外地升起,照著我熱氣騰騰的腦瓢。
後來我讀書了。書讀得不好,每次逃學,都會經過那條土路。我把書包藏到某一棵梧桐的高枝上,然後在土路上撒開了飛奔,直至近處的田野和遠處的小河。多年後我仍然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一個瘦弱的男孩,穿著與身體極不協調的長褂,急速地穿過土路上翻滾的黃褐色塵煙,奔向他夢幻般的真實。我認為,土路預示了我後來的人生。
我極不喜歡那條土路,甚至於有些憎惡。我說不出緣由。
考美術師專時,父親去送我。他沒有陪我去縣城,因為他知道,即使去了,也幫不上忙。很遠了我回頭,看到土路的那端,父親的身體縮成一個靜止的黑點,象沾在布條上的一隻螞蟻。那時我想,考上了,就告別土路了。心裏竊竊地喜著。後來我回來了,表情沮喪。我順著土路慢慢地往回走,一個小的黑點逐漸清晰成我的父親。父親沒有說話。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是父親第一次拍我的肩膀。我覺得對不住我的父親。但父親那時的表情,好像更對不住我。
有時在夜間,我會感受到一種深深的恐懼。我怕我長成這山村裏一模一樣的父輩。我怕我的一生都會在這條土路上消耗。記憶中,這條土路就沒有絲毫的改變,還有一成不變的鄉間歲月。
我對農民的熱愛,極有些葉公好龍的色彩。是的,我會老去,但土路不會,土路上的歲月不會;其實我並不在意農民的艱辛,但我在意這種艱辛所換來的所有,對他們來說,會毫無意義。
就象土路上的那些父輩。
再後來我真得離開了。對那條土路,對那個小村,甚至對父親,近乎於絕情。仍然是父親送我。仍然是沒有說話。記得是春天,記得刮了很大的風。臨行前,父親扔給我一支香煙。那年我十九歲。我是抽著那支煙上路的。我回頭,父親再一次靜止成一個小的黑點。風很大,村莊開始模糊不清,父親也開始模糊不清。有一顆火星躥進我的眼睛,那一刻世界猛然變成了紅色。
這紅色,讓我的眼睛痛了好幾天。
我在城市裏不停地飄蕩。生活變得緊張和低賤。有時我在那些高樓下麵急急地行走,抬頭時,一滴空調室外機的水會恰好落到我仰起的臉上,這增添了我的孤獨。盡管是柏油路,但到傍晚,我的皮鞋仍然會蒙上一層細小的塵粒。我懷疑那些塵粒,來自故鄉的土路。
但土路終究是變化了。前些日子回老家,那路竟鋪上了瀝青,梧桐也不見了,換成修剪得低矮整齊的冬青樹。但路上仍然有黃牛,有頑皮的孩童和羞澀的姑娘,有白髯的老者和千年不變的傳統。那時我紮了銀灰的領帶,穿了藏藍筆挺的西裝和烏黑油亮的皮鞋,我與故鄉的風景顯得格格不入。這像極了當初的我,對於城市。
回到家,遞一支煙給父親,我發現,我的皮鞋上仍然沾滿了細小的塵粒。
沒有風。我不知道,這些塵粒來自何處。
我們嚇壞了自己
在電視台做事的朋友,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次,他們的一檔娛樂節目需要在大街上做一個隨機采訪,朋友正好是那個節目的外景主持人。采訪很簡單,朋友握著話筒,攔下一個個路人,問,如果我現在能幫您實現一個願望,那麼,您希望這個願望是什麼?回答時間限定,十秒鍾。
為這個節目,朋友做了充足的準備。就是說,不管對方做出怎樣的回答,他都可以繼續問下去,從而將話題延伸。那天他在街上攔下二十個路人,他向二十個路人一一詢問了同樣的問題。
結果卻令他大為震驚。——二十個人中,有十九個的人的回答基本相同。十秒鍾過去,他們會說,我還沒有考慮好。說這些時,他們表情嚴峻,眉頭緊鎖。——似乎生怕自己說錯,從而失去一個難得的能夠實現願望的機會。